一
　　 腊月二十三来了场大雪，把整个天地铺盖得干净洁白。原本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地方全被拉平。马路左边去年秋未拆了个乱七八糟的半拉子工地也瞧不出脏乱难看了。楼下有几个小孩子打雪仗，一楼的老张拿着大扫帚扫出一条直通小区马路的小道。老张真是个好人，那次下雪他都会早早地出来扫雪，几乎不给别人学雷锋的机会。杨钦雄起床后下楼溜达了一圈，踏着咔嚓咔嚓响的雪，顿时心旷神怡，格外舒坦。他很久都没这么舒坦了。此时他才感到，环境造化人的话不谬。
　　 刚刚退休，终结了一生的事业，心有不甘却也终于舒了一口气。杨钦雄校长是从小学校长位置上下来的。按年月本应年前十一就要退下来，领导却把他找去做工作说，让他再坚持一下，把这个学期带出去。这没什么好说的。组织需要，领导看得起，坚持就坚持一下吧。胜利往往在再坚持一下之中。胜利不胜利的跟杨校长没多大关系，人过留影雁过留声他还是很在意的。谁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呢。杨校长在小学度过二十多年，是一生工作时间的一大半。他的另一小半是在中学度过。当年中学的几大优秀教师之一中就有他的名字。那时候多风光、多得意啊。每当在小学工作中遇到难题需要冥思苦想的时候，下班后他就会回到中学新铺的塑胶跑道上走几圈，看看走上工作岗位就熟识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转转走走，想想望望，心门就打开了，问题也大多有了对策。中学小学一墙之隔，据说最早在一起，后来才分开。
　　 个头高高、腰背微驼、发际高耸、身材瘦俏的杨校长在冬航城这个只有唯一一座小学、一座中学的地方怎么也算得上是名人。他从中学高级老师转战小学校长岗位干到退休，本身就说明他的能力水平。当然尤其是能力，这个能力自然是善于处理各种关系、能够把领导交待的事情办好、能在学校以官太太为主的群体中搞好平衡。能在知识分子成群的地方保持群体的平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许你认为这有什么，一众小学老师还能翻起什么大浪。那就是你太不了解冬航城这座小城的特殊之处了。
　　 冬航城是座只有59年历史的小城，人口不过3万，没有工业没有农业过去连服务业都很少只有一项国防工程任务。城市主要成分是试验人员，学校是为解决他们子女就学而特别设立的。当然了，学校老师也主要是这里官员的家属。这个学校过去的领导大都是大领导的老婆，大领导的家属管小领导的家属自然不在话下。杨钦雄在中学带物理课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当啥不当啥。他觉得当个老师挺好，看着班里每年高考到清华、去北大、上人大的学生，自豪感也是满满的。第一批被评为高级教师，他曾立志当一个好老师，把自己所学倾囊教授，用自己的品行带出更多的好学生来。那一阶段，杨老师的高中物理已成中学的一张名片，好些领导找他给孩子做课外辅导。或许，这是后来他和其他人都认为他当校长的原因--他给领导家孩子补习功课，进入领导的法眼，才有了做校长的机会。
　　 当然这种猜想永远也无法得到证实。但没有领导的信任，没有谁能被委任到重要岗位上。立德树人、培养下一代，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岗位。
　　 其实这个机会一开始对杨校长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单纯地带课多好。领导谈过话坐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他两眼一抹黑，只觉得诸事繁杂。报账、课程安排、职称评定、请假办事、基建后勤、甚至学校保安，校长都得一一钦定，签字划押，对，当时的感觉就是像被质押一样，什么都得盖章签字，像是你做了什么事情都跑不了，跑了也会被抓回来。书记呢？不是还有书记吗？是有书记，但书记是个非常聪明的大领导太太，她把一切事务都推到校长身上，在教师中努力传达校长负责制的思想。如此，她就落下个清闲大方。她诚恳地对杨钦雄说，校长，我是外行，安排了这么个职务，不怕你笑话，就是有个位置拿呢儿工资。学校的事情你放心干，有了责任我们一起承当。学校管理这一套，你多操心。我身体也不是十分好，有时候可能在北京住的时候多一点，还请您多担待。
　　 领导太太把话说到这份上，杨钦雄除了感动，还能有什么能推托的呢！
　　 当然，或许，还是或许，杨钦雄还是有些当领导的潜质，或者是他把物理学理论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到了管理当中。不到一个学期，他就熟悉了校长工作的基本流程，悟出了怎么管理这帮“臭知识分子”的办法。是的，他本来是知识分子的一员，此前“身在此山中，不知云深处”。现在，他听取一位前辈的教诲，知道对付知识分子得把他们看臭了，才能管得住管得好。
　　 杨校长夫人李雪菊在幼儿园上班，独生女儿后来上了重点大学。家庭安定祥和，夫人温柔贤慧。后院安定给了杨校长工作最大支持。
　　
　　 二
　　
　　 杨校长执掌小学的这些年，是小学历史上发展最好的时期，没有之一。学校先后接待过党和国家领导人5次，至今那些大幅荣誉照片还悬挂在学校一楼进门最显眼的位置。这些照片上的好些人都离开了，只有杨校长还整天笑眯眯地陪着前国家最高领导人望着进门的每一个学生和老师。
　　 还在退休的前一年，杨钦雄校长就全面评估了自己这些年的工作，处理完了自己手里留下的各种可能出现问题的事情。比如后勤建设上的工程款，过去拖欠很多，总是过一年两年才能把审计做完款项到位。这一年他一是只做少量维修性工程，其他完工的项目加紧催促有关人员结账走审计，当年的工程款年末已经全部结清。那个学年最后几天，在支付基建账务上签完字的杨钦雄校长坐在办公室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些年跟老板们打交道，没少动脑筋。建设工程中包含的内容，世上人大体都知道。当然，得到与付出也是相等的，跑项目、搞招标或者议标、完工后的验收到最后结账，那一项工作不到位、不与上级机关协调好都麻烦，这些工作只有自己去做。什么叫甘苦自知？这就是吧。那些个老板的事情抹不平，个个都可能是定时炸弹。
　　 还有学校老师职称评定的事情。这是做校长最头疼的事情。名额有限，年限满的老师哪个都想先评，他们以为校长有个万花筒，一晃就能变出名额来。且不说打招呼的、拿条子的还有一大堆。那些评不上的老师总以为是校长暗箱操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其中的苦衷。问题最突出的还是一个体育老师一个英语老师。体育老师李大壮一级教师20多年了，每次都评不下来。他评不下来不是因为他教的副课。跟他同时到学校的另一个教体育的郭老师不都评上高级了嘛。主要是他为人怪异，说话没有分寸，教导处主任和其他班子成员都有意见，当然，他平时不怎么理睬杨校长，杨校长也不会主动待见他。英语教师曹新华则是因为家庭关系中出了些问题，影响到评比。这也是小城特色之一，冬航城炒个辣椒，西城能闻到味儿。比如那天杨校长一走进校门就遇到校务处有名的大嘴唐彩云。她上来就说校长听说没，今天可是有两件大事，一是市场有一间房子招标被人飙到60万了，另一件是水厂那个神经病的老婆跳冬航城湖了。杨钦雄说，你这消息都从哪儿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唐彩云说我是搞情报的嘛。杨钦雄望着她一摇一晃远去的身影想，真妈的像个特务。何况，曹新华发生的还是人们最关心的桃色事件。她跟那个米胖子在一起，让老公抓了现行。老公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米胖子利用关系和货币做了好多工作才把事情平息。但是。是的啊，我们说的好多事情都在但是之后。2013年评定职称时本来是给曹老师提名了的。可当有人提出曹老师有这个事情，说她如何为人师表的时候，让谁都无法开口。
　　 问题是，他们后来都到校长办公室来了。他们来找校长不是空手来的。他们都精心算计了杨校长即将退休的心理、他的喜好和特点，各自选择了合适的时机，带来合适的物品。
　　 数年校长生涯的杨钦雄已经不是刚开始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立雄心树大志时候的杨钦雄了，官场市场社会多方面的浸染，已经让杨校长无法从那个无形的泥淖里自觉走出来。李大壮都知道出血了，这是他推辞了一下就把一个信封放进办公室抽屉时的想法。至于皮肤洁白风韵犹存的曹老师，他也无法推出去。
　　 冬航城关于杨校长的各种传说中，尤其是对他的嗜好与作风有专门研究者那里流露出的传说最为隐讳浓稠。因为多数人根本不相信，堂堂校长，严肃认真，会有那些个爱好？不过也有老师言之凿凿，说真的看到了，和被他努力从老家调来的一位漂亮老师在一起。这算什么。看见了，看见什么了，看见了拿到什么证据了吗？没有就别乱说，让人家知道认真起来，你这就是诬陷造谣！哼，信不信由你。唐彩云们的嘴其实也是管不住的。至于杨校长到底听到没有，那就不得而知。但是，这些年从来没听说校长找谁对质。
　　 不过，那位教学能力不怎么样的漂亮老师的各种职务职称没有一点耽误地评上了。
　　 杨钦雄校长时而会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微笑。办公室里养了好些翠绿欲滴的花。他是个非常正常的人，喜欢花，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三
　　
　　 李雪菊的温柔贤慧在冬航城是出了名的。杨钦雄父母年迈之后，在他们这里一直住到去世，都是李雪菊照管的。她比杨钦雄大两岁，他们的结合是父母之命，没有媒勺之言。其实有没有媒人他们也不知道，但他们从小就在一个村里长大，两家长辈相熟，上学的时候他们相互知道姓名，但没怎么在一起玩耍过。那个时代的乡村里，家庭贫富差距、男女之间距离还是很大的。李雪菊的父亲当年是公社水利工程上的负责人，杨钦雄的父亲只是个平常下苦的老农民。不知道是什么机缘，水利工程队的李队长看上了去工地上当差的杨老三家的儿子杨钦雄，觉得这个娃子将来有出息。于是明里暗里给予资助帮忙，也有心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归宿。女儿是活生生的李队长的种，一样的大脸盘，一样的眼睛小一点很聚光，一样的微胖（当然随着年龄增长还会继续横向发展，这在当时是无法预测的）。杨钦雄在当时的环境下因为家庭贫困有找不到老婆的危险，所以老子杨老三知道儿子竟有如此机缘，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得到李队长家稍信说让他们前去提亲的那天晚上，他套着牛车往地里拉了一晚上的粪。第二天一大早老婆起来问，怎么没见睡觉，他才说困了。当即按李队长的意思，借钱去李队长家下了聘礼。杨钦雄老家的习俗是一送聘礼就算定婚，算是把这事定下了。还别说，李队长看人的眼光确实厉害。定下婚事的秋天杨钦雄的好事就来了，公社最后一批推荐上大学两个名额，经过李队长的不懈努力和20块钱买的烟酒效用，杨钦雄成为其中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离开家的前几天晚上，李队长安排杨钦雄来家里吃饭，杨钦雄第一次喝了白酒。只喝了两小杯，他就迷迷糊糊。李队长派李雪菊的弟弟跑到杨老三家报信，说杨大哥喝醉了起不来，明天早上再让回去。那天半夜，杨钦雄醒来已经睡在杨雪菊的被窝里。李雪菊端来一碗酸面汤，说喝了就不难受了。杨钦雄腼腆地说我本来也不难受，就是头晕瞌睡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李雪菊红着脸说，你哪里晕啊，我看清醒着呢，把人家搂住就不放手了。杨钦雄这才从梦里醒来，知道前边像过去夜里经常发生的春梦，不是假的。他有些担心地问，那，那如果有了咋办。20几岁的小伙子，这点事情早就知道了。咋办，我等你回来娶我呢。哦。我肯定回来娶你。汤没喝几口，杨钦雄又一次把李雪菊拉进怀里。
　　 杨钦雄并不知道，李雪菊母亲早就打发嫂子给了她一板西药。
　　 杨钦雄毕业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他当时的出路有两个，一个是回本乡学校，另一个是有个表兄在冬航城做警卫工作，向他介绍说若想去冬航城的学校，可以代为推荐。当时冬航城还在保密当中，据说生活待遇要好些，能住楼房。回家征求准岳父李队长的意见，说去冬航城也好，离家不算远，生活条件好，听说家属还可以随转成城市户口。这后一条，对李队长以及李雪菊吸引力最大。当年的乡村中，对城里的向往跟进天堂一样。杨钦雄尽管去省城读书两年，眼界开了不少，女同学中也有风姿绰约略有风景的，但他始终不敢动其他心思，因为他怕李雪菊的肚子会说话，也怕事情不成杨老三在村里会被李队长弄得过不下去。还在上学的时候杨老三就对儿子耳提面命，千万不能动了其他女人的心思，不敢惹了李队长。杨钦雄心想，我还怎么动心思，人家早把我给拴上了呢。
　　 杨钦雄老师工作一年多就结婚，当时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因为他们那批同学中，有些还是小年轻。而他已经到了晚婚晚育年龄，和老婆年龄加起来超过53岁了。结婚后有了女儿，李雪菊带着女儿住在杨钦雄的一间宿舍里，做饭的蜂窝煤炉子和锅台都摆在走廊里。那样的日子过了几年，母女两个才从老家随队迁出户口。多亏了李队长，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吃的用的，基本都是李雪菊家里管。而杨钦雄的几十块工资，还要资助上学的弟妹，照看身体不好的父母呢。
　　 每每想到这些，杨钦雄都会下一次决心，不论李雪菊容貌变成什么样子，都要好好待她一辈子。可是日子长了，特别是随着李雪菊越来越肥沃起来，他就越来越觉得耕耘起来没什么滋味。当校长后，接触的面更广，诱惑的方面更多，有时候他便半推半就地尝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