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裱糊匠这一行里，快手张就是状元。
　　 过去老百姓住的房子多是土坯房，顶多不过是砖瓦房，房子矮窗户小，屋里自然光线不好，再加上点都是油灯。整天烟熏火燎的，所以隔几年就得重新用纸糊一遍房，于是就产生裱糊匠这个行当。过去糊房子不仅糊顶子还要糊墙，叫四白落地，后来人们讲究刷墙了，裱糊匠就只糊房顶，还有就是旧历年前帮人用高粱纸糊糊窗户，要是有钱人家聘闺女，糊匠还能糊嫁妆箱子，就是给箱子挂一层纸的里衬，讲究的连首饰盒也得糊，但糊得起嫁妆箱子的没几家，这事一年也难得碰见一两回。因为糊房收入不高，要是手艺潮点儿，请的人少，可能连饭都吃不上。所以不少裱糊匠的主业是给冥衣铺糊纸烧活，糊房倒是副业，但快手张是个例外，他总觉着烧活这东西虚头吧脑，不如湖房来得实在，何况只自己有手艺，凭自己的手艺一定能有碗饭吃。
　　 清末重臣李鸿章曾说自己是裱糊匠，李中堂当年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是净室，虽明知为纸片裱糊，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应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补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这话就是说说，人家毕竟是中堂，犯不上靠十个手指头吃饭，再说了李中堂要是真干糊房的活儿，一定也干不过快手张。
　　 快手张又干又瘦，干巴巴一团精气神，连他的徒弟小杨子长得也是这样。小杨子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的人，只知道自己姓杨，小名叫虎儿，当年才五岁的小杨子和他爹逃荒，乱世的人不如盛世的狗，小杨子他爹在逃荒路上冻饿而死，小杨子在十字街学孝子董永卖身葬父，快手张心软，帮小杨子葬了老杨，还收了小杨子当徒弟。
　　 快手张心好，手艺更是没的挑，别的糊匠干一天的活儿，他总是半天就完活儿，绝不耽误中午饭，下午眯个小觉，然后准到十字街的两义轩茶馆和城里最好的木匠吕师傅或是开裱画店冯三爷喝茶聊天，两义轩是个“攒口”，也就是工匠的聚集地，城里的工匠差不多都在那儿等主顾，但别人都是起大早去，去晚了也许今天就没活儿干了。天天下午都在哪儿喝茶的只有快手张和冯三爷，冯三爷的裱画店就在两义轩的对过儿，他连喝茶带看铺子，不耽误生意，而人家快手张是半天干了一天的活儿，下午歇工，所以谁要是糊房的话到两义轩茶馆准能找到快手张。
　　 快手张的日子看似清闲，其实忙得很，要糊房得提前到茶馆找他，然后说好日子，有时得排到半个月后，快手张没什么记录，但到了说定的那天他和小杨子准到，从来不带差的，快手张心里有一本账。
　　 糊房其实并不复杂，要是聪明机灵的看看就差不多能干了，当然糊完了难免呲牙咧嘴七扭八歪，但要是不讲究其实也能凑合，北京的笑话说一个人笨，糊房插架子把自己的脑袋卡在架子里，倒是从来没见过。
　　 快手张不仅干活利落，而且干出的活儿还漂亮，给他打下手的小杨子其实早能独挡一面，成了杨师傅，可他就愿意在快手张手底下干，一个是感恩，毕竟自己这个徒弟人家是当儿子养的，更重要的是他总觉得自己离不开快手张，他知道师傅的手艺是学不完的。
　　 糊房是用秫秸搭架子，然后糊一层毛头纸，外面再糊一层带暗花的粉连纸，快手张师徒糊的房平整挺拔，而且连粉连纸的花纹也一丝不错，就跟一张整纸糊的似的。更让人叫绝的的是，过去家家的房顶里都有耗子，别人糊的房不出半年就得让耗子给嗑得大窟窿小眼的，可快手张糊的却从不招耗子，直到小杨子下次拆顶棚从不带出毛病的。
　　 这事越传越奇，好多人都以为快手张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有人说大概毛病出在糊房的糨子上，别人是把白面去了面筋再熬成糨子。快手张艺高胆大，他不那么麻烦，直接用滚开的水冲盆白面，一边冲一边拿一双六道木的筷子搅，比十字街拿龙嘴大铜壶冲茶汤的胖头于动作还漂亮，那糨子冲得比是煮完面条面汤稠不了多少，而且每次糊完房硬是一点糨子也不带剩的，也从没不够过。光是冲糨子肯定避不了耗子，有那“能耐梗”愣充明白人的就猜快手张一定是在糨子里掺了耗子药，这事听着好像挺靠谱，何况耗子药也不贵，于是真有人想试了试，没想到用掺了耗子药的糨子糊上房顶后，耗子不仅没消停，反而折腾得更欢了。过了两天耗子倒是老实了，可又过了几天，房顶上出现了几片污渍，最后粉连纸一破，掉下几只烂成一滩的死耗子，那臭味，半个月都没散。有一次在茶馆，冯三爷在茶馆和快手张说起了了这事，本是当笑话说说，没想到快手张听了非但没笑，反而在茶馆当着不少同行把这事儿揭了底，道理说来简单，只要秫秸上和纸上没有多余糨子，干了后没有面疙瘩，耗子一准不啃，要是掺了耗子药，耗子吃了一准得折腾，然后就死在顶棚里了。原来快手张只不过是把糨子弄稀而且刷子沾的糨子少而已，可是说来容易做时难，除了快手张和小杨子，别人还真做不到，那么稀的糨子，还就真不能把纸给糊上，吕师傅说，这就叫手艺，是人家的本事。
　　 快手张活好人好，可也有人一心想让他在个跟头，这个人就是吕三儿。
　　 这吕三儿是吕师傅的本家孙子，这小子以前也是耍手艺的，学过几天糊匠，还算快手张的同行，这小子的手艺是二把刀加二五眼，本来是给冥衣铺糊烧活的。后来他把自己十七岁的妹子嫁给了六十多的马家太爷，就成了城里首户马家的管事，那位老太爷好色却不糊涂，知道这位自己舅爷一肚子坏水，满脑袋转抽儿，所以他这个管事是一点不管事，天天泡茶馆，不过马家在钱上到是从来没亏待过他。
　　 吕三儿不是玩意儿，但快手张却没得罪过他，这事儿还得从冯三爷说起。
　　 有一天下午快手张睡足了晌午觉，到两义轩泡上一壶茶等冯三爷，可左冯三爷也不来等右等冯三爷也不到，快手张干脆出了两义轩到对过儿的裱画店去找冯三爷。推门一看，冯三爷正皱着眉头看着案子上的一张画嘬牙花子呢。
　　 原来上午吕三儿这小子拿来一张画，是陈少莲画的《麻姑献寿》，说是十五块大洋买的，要揭裱，揭裱就是把旧裱揭了再重新装裱。冯三爷是揭裱的高手，他看了看画，虽然纸挺旧，但画还完整，就是绫子边上让耗子咬了几个不大的窟窿，凭自己的手艺，这个活儿没什么问题，于是说定了取画的时间，就收了钱。谁想上了案子，喷上水，刚一揭画后的裱纸，吕三爷就知道坏事了，那画和命纸仿佛没魂儿一样，根本不成个儿，仗着手上几十年的功夫，三爷有惊无险的揭了命纸，勉强换上了新褙纸，可怎么也起不了案子，那画根本就动不得，似乎一碰就能碎了……
　　 冯三爷正犯愁，门帘一挑，快手张进了门。
　　 快手张抬头看了看冯三爷，低头看了看案子上的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跟伙计要了一杯白开水，伸出食指在轻轻画上粘了一下，又把食指放到嘴边，用舌尖儿一舔，然后漱了口，对冯三爷说：“三爷一定得罪人了，这画是动过手脚的。“冯三爷这才想起，上个月吕师傅聘闺女，喝喜酒的时候自己和吕三儿一桌，可能是喝得高了点儿，再加上平时就看不起这小子的人品，可能说了这小子几句，没想到这小子给自己摆了这么一道。快手张也不是外人，何况那天他也在场，于是冯三爷就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跟快手张说了一遍。
　　 快手张看看紧皱双眉的冯三爷，慢条斯理的说：“其实这事儿也好办，估计吕三儿也不缺这几块钱，您可以找吕师傅说说，毕竟人家是一家人，吕师傅又跟咱们都有交情，决不会看您栽跟头不是，只要吕师傅说句话，您低个头就过去了。”
　　 冯三爷咬咬牙，没吭声，街面上的人，自然怕栽跟头，可更不愿意低头。
　　 “还有一招，您就在案子上把这画裱了，这也不算栽跟头，这活儿它本来就有这么干的，咱也算按规矩来。可有一节，我估计明天吕三儿这小子准来……”
　　 后头的话快手张没说，可冯三爷明白，吕三儿一定是来看笑话的，他就是想看这画揭不起案子，估计这小子早把那风凉话都准备好了。
　　 “要不，我反正闲着，我试试能给它糊到墙上吗？要是给您弄坏了，明天您就跟吕三说是我快手张多手，结果把画弄坏了……”
　　 “这哪儿能呢……”
　　 “这话就得这么说，一来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再者说就算一个糊房的把画弄坏了，不寒碜，顶多也就是手欠，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其实这十几块钱您也不在乎，可您这牌子不能砸了不是？”
　　 冯三爷心里一热，还想说什么，快手张拦住了话头，嘱咐了一句：“不过要是真成了，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弄的，跟谁也别说。”
　　 “您放心，我一句都不说，这事儿我把它烂在心里。”冯三爷知道快手张的为人，只要他答应的事儿没有办不成的，他也明白快手张心思，他不想招惹吕三儿，这小子是真坏，阴呐，快手张是手艺人，凭本事吃放，就图能吃碗安心饭睡个安心觉，犯不着招惹吕三儿这种人。
　　 快手张让伙计拿过两条干毛巾，铺在画上，吸了吸水，然后把手背放在画上，轻轻闭上了眼，他是在试那画上的水分，是多了拿不起来，水少了它粘不到墙上。估摸有半袋烟功夫，快手张突然睁开了眼，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翻手腕，把手轻轻放在画上，一抬腕子，说也奇怪，那画竟然平平让他给吸在了手上，一转身那张画就平平正正的上了墙，顺手就给抹平了，整个过程真跟打闪纫针一般——那叫一个快，不愧叫快手张。再看墙上那画不仅一点儿没坏，而且一点褶子都没有。
　　 看着平安上墙的画，冯三爷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一身裤褂已经让汗溻透了。
　　 冯三爷还想说几句客气话，快手张摆手拦住了他，把他拉进了两义轩茶馆，两人喝了会子茶，快手张就起身告辞了，临了还没忘嘱咐了一遍冯三爷。
　　 第二天一大早，裱画店刚一下板，吕三儿就从两义轩迈着鸭子步，哼着小曲来了，一进门，一看墙上的画，这小子的俩眼就直了，冲冯三爷一挑大指，说一声：“好手艺！”，扭头就走了……
　　 不过虽然快手张千叮咛万嘱咐，冯三爷也做到了守口如瓶，可这事还是泄了底。原来这吕三儿是用两块大洋跟一个绍兴师爷淘换的秘方，只要用他配制的药水把纸泡一下，这纸准酥，而且表面还一点儿看不出毛病来，他算计冯三爷虽说手艺不错，可这回一定得吃这个瘪，谁料想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冯三爷竟有这本事，他越想越不对，于是偷偷请裱画店的伙计吃了一顿门钉肉饼，饭桌上他灌了小伙计几杯酒，酒一下肚小伙计嘴上就没了把门的，就把快手张出手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
　　 就因为这档子事儿，吕三儿一直琢磨给快手张挖个坑，让快手张在个不大不小跟头。
　　 一天下午，快手张刚到茶馆坐下，还没把壶里的茶倒到茶碗里，吕三就凑过来了：“张师傅您好闲在呐！”那一脸的笑，简直活脱脱就是《法门寺》里的贾桂儿。
　　 “闲着呐，三兄弟喝这个。”快手张一边让座，一边给吕三儿倒了碗茶。
　　 “您客气，有点儿事儿得麻烦您，烦您给糊糊嫁妆什么的……对了，小的糊得了吗？”
　　 一般说嫁妆箱子里的小的就是首饰匣子，但吕三儿这么一问，快手张就加了小心，这街上谁不知道快手张的手艺，这一问明显是叫板。
　　 “估计没问题，可得先看东西，太小了得但加钱。”这话里已经给自己留了退身步。
　　 “钱好说。”
　　 “那东西是您拿来还是我让杨子跟您去看看？”
　　 “不用，我给您带来了。”说着这小子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蝈蝈葫芦来，这葫芦还挺绝，肚大口小，估计胖一点的蝈蝈都放不进去，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茶馆里从来不缺闲人，大伙儿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这小子是诚心难为快手张来的，弄不好快手张的牌子今天就得砸了，所有眼睛都盯着这张茶桌。
　　 “行，我糊得了，不过这玩意儿怎么成嫁妆了？”这话问得有意思，不少人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了，“这个太小了点儿，还不搁方，价贵，五个大洋。”快手张没含糊，慢条斯理地报了个价。
　　 “好，五块大洋。”五块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吕三儿知道自己一还价，快手张肯定就就坡下了，所以也没含糊，这小子不缺钱。
　　 “老规矩，明天是我上您府上，还是您把东西送到我家去?”谁都知道快手张一天只干半天活儿。
　　 “别介呀，急用，您今儿就给糊了吧！”吕三儿怕快手张用这一宿的功夫给琢磨出主意来，“谁不知道，您是快手张，举手之劳嘛。”这小子将了快手张一军。
　　 “加急的，可得加价儿，翻倍？”
　　 “价钱好说，我给您十五个大洋，可您就得从这儿干这个活儿。您要用什么东西我和老杨兄弟给您取来。”这小子算准快手张应不了这活儿，是给自己找下台阶，所以寸步不让。
　　 “得嘞，还是三兄弟心疼我，咱这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