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谷雨(小说)
(一)
“咱闺女好长时间没打电话了吧?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时庆祥老汉把碗放在案板上,看着老伴有点忧愁地说。
“是呀”老伴边拾掇碗筷,边随和道,“有半年了吧?你说这憨闺女也不来个信,怪让人惦记的。”
“晓蓉嫁个大她好多岁的男人,不知人家变不变心。这外面有几个钱的男人,我看十成有八成靠不住!当初我就不主张这桩婚事。那么大岁数,比我小不了几岁。当时,喊我爸,差一点没把我臊死。就是你这死老妈子,看着人家有两个钱,死活都强着愿意。以后,有啥事也怨不着我!”
“啥老头子呀!你咒咱闺女呀?咱闺女又不憨,不会看不清人就嫁给人家。你是想闺女呀,还是想闺女的钱?”老伴有点嘲讽地说。
“你说谷雨节都过了,老天咋还不下雨呀?咱麦地的棉苗都快干死了。真让人心焦。你看这老天,天天晴得一点云彩没有。”时庆祥老汉看着外面暖洋洋地阳光说。
“咱不中借人家的小汽油机浇浇。也用不多大会儿。多给人家加点油。”老伴提议道。
“咱老借人家的,不好吧?谁家的得闲呀?人家都花钱买来的,用坏了咋办?”
“屋前屋后的,谁还不用谁的东西。没事,一会儿我去借莲香家的。她家好像昨天刚浇上吧?”
“晓彬也几个星期没来了,给他的那点钱看样也早花完了。今年上高三了,再努力上几个月就该考大学了。也不知能不能考上。要是考上,又得一笔钱。你看咱地里不收,外头不进的,还有啥指望?我看,就是考上,也上不起。”时庆祥又想起几个星期没回来的儿子时晓彬。
“别愁,只要能考上,咱说啥也得让他走。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你们老时家,辈辈不是种地扒粪的,就是挑担卖艺的,也没正儿八经出个有头有脸的人。要是孩子有出息,可不能错过机会。出个人才,可不容易。钱嘛,慢慢操兑,总会有办法的。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伴劝说坐在案板边抽烟发愁的时庆祥。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光觉得钱不用你操兑,哪回用钱了,都是我跑东跑西,南挪北借的。我这张老脸,还想要呢!钱是硬的,差一分钱,也难倒英雄汉。你现在别说得轻巧,到时你儿子用钱了,你去操兑吧。打死我也不去了。”
“我去就我去。还有多难的事。不就是借钱嘛,借给是情份,不借给拉倒。”
“大婶子在家吗?”从院外传来一位女人的喊声。
“谁呀?”时庆祥老伴边答应着边站起来向外走,一看是大队书记的媳妇,便满脸带笑地问,“他嫂子,吃饭了呗?屋里坐坐。”
“我不坐了。刚才您闺女晓蓉打来电话,说是让你们到乡信用社门口去接她。你们赶紧去吧,别愣了,孩子等急了。”大队书记的媳妇说着话,没停就走了。
时庆祥老伴觉得有点奇怪,这不年不节的,闺女咋来了?走到厨房里,有点担心地对时庆祥说:“老头子,咱闺女不年不节的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不会有啥事吧?”
时庆祥沉思了一会儿,颇肯定地说:“这时候来,肯定不会有好事。我去接她,你拾掇拾掇咱的三轮车。”
时庆祥骑着掉底脱箱的旧人力三轮车,咯吱咯吱地向乡里蹬去。四月初的阳光特别暖洋洋的,热乎乎地晒着人的脸和身上。小柏油路两边的小杨树已经抽齐了碧绿的叶子,被从油绿麦地里吹过来的春风,轻轻摇摆着,“唰唰”响。不时有几只小麻雀儿唧唧叫着在树叶中飞上跳下。路边的小沟渠上一丛一丛的油菜花开得正旺,金灿灿的花朵被风舞动着如滚动的海洋,上面有几只蜜蜂和昆虫儿嗡嗡鸣着。如此美好的大好春光,时庆祥老汉好像一块行走的石头,根本毫无兴趣。他一门心事都在莫名回来的闺女晓蓉身上。他真怕闺女被人家扔到坑里,那可就苦孩子了。在农村,如果是结过婚的,就根本找不到好对相,甚至还会遭人家耻笑。
“你说这张老脸还咋着人前人后的站呀!”时庆祥老汉愁烦地想。
约三里路程,他骑了近半小时。入了大公路,没多大会儿,他就看见闺女晓蓉站在信用社厦檐下,旁边还站着一个刚会走的小女孩。
时晓蓉穿着玉白色的对襟露脐突臀的小褂,下身着一条黑色闪亮的裤子,裤子的后面和前面裤边裤缝都镶着闪闪放亮的水钻,脚上穿一双浅口镶水钻的粉红色半高跟皮鞋。她虽穿得鲜亮时尚,但是一张脸却是憔悴忧郁不堪,苍白枯涩,眼圈发青,额头发暗;被烫过的头发,像一堆乱草。而旁边的小女孩也是一脸茫然忧郁,一双大大的眼睛有点失神地一会儿瞧瞧身边的晓蓉,一会儿又看看陌生破旧的城镇。
“爸”晓蓉看见年迈的父亲蹬着三轮车来到,有点哽咽地叫了一声。
时庆祥看了失落的女儿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有点怯怯的小女孩说:“回来了,把东西放车上回家吧。这丫头是外孙女吧?过来,爷爷抱你上车。”
“扔了她算了。真是哪辈子造的孽!”晓蓉有点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
“晓蓉,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这么大的小孩,她懂个啥。你嚷她,吓着咋办?有事回家再说。”时庆祥看着女儿外孙女坐好后,费力地蹬着三轮车走了。
路上,晓蓉看着父亲蹬着有点吃力,有点心疼地说:“爸,你下来我骑会儿。”
“不用”时庆祥边用力蹬着三轮车,边回头看了一眼女儿说,“爸还行。如果三轮车蹬不动,那不是光白白吃饭了。坐好了,可别掉下来。”
看着父亲有点苍老的背影,晓蓉鼻头一酸,泪蛋蛋“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她忍不住抱住父亲的后腰,把脸贴在父亲背上呜呜哭起来。
时庆祥刹住车,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道:“孩子,不要哭。到家了,还哭啥?只要人能回来就好,别的都是可有可无的。这么大了还哭,叫人家看见笑话。快别哭了,你看孩子都被你引哭了。”
“爸,我没有哭。我不会再哭了。哭死了也没用,为他哭不值当。万人揍的,千人捏的混蛋王八羔子,早晚开车叫人家撞死!”晓蓉咬牙切齿地骂道。
“晓蓉,咱这都是命!咱庄稼人咋能享那福呀!在家种二亩地,风不着雨不着,有吃有喝就行了。你们这些年轻的不知道天高地厚,整天闹着出去。那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呀,都在大路上扔着呀!哪儿钱好挣呀,那钱一到了人家自己布袋里,想再叫他掏一分钱,都好像掘他的坟扒他的墓一样。那些都是喝人血长大的邪魔歪道,咱咋能惹起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家种咱的地吧,别再哭着闹着出去了。”时庆祥语重心长地娓娓劝说女儿。
“爸,我就是渴死饿死也不再出去了。就是这孩子坠脚了。你看我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又带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这以后的日子还咋过呀?还不如死了算了!”时晓蓉说着又悲悲咽咽哭起来。
“说好不哭嘛。没事,孩子我和你妈给养着,你该干啥就干啥。这么乖的孩子,可不能想歪了。前几天,那刘宝儿孩子还问你呢。他说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可能在外面混好了。”
“爸——”晓蓉脑里立即浮现出一张和善可亲的脸来,“别提他了。提起来难过。是我当初对不起他。现在回来,还有啥脸见人家呀!就是他一句埋怨话不说,咱也没脸见他呀。”
“没事,咱乡村孩子都厚道呢。不中,我找人问问他。反正他也没说对相。”
“爸——你还嫌我丢人没丢够呀!你要那样,我就三头碰死。”
“爸不说了。你的事你看着办吧。”
(二)
时庆祥把三轮车停在自家小院内,轻轻地把外孙女儿抱下来放在地上,又把女儿晓蓉扶下来。老伴也听到动静从屋内走出来,看了面容憔悴的女儿一眼,说:“晓蓉,回来了。娘想你呀!”
“娘——”晓蓉泪流满面扑在娘的怀里。
时庆祥把外孙女儿抱起来。小女孩看见妈妈哭,小鼻子抽动几下,小嘴儿一撇喃喃地说:“妈妈——妈妈——我饿了。”
时庆祥老伴听到小孩子的喊声,赶忙止住了泪,并劝说女儿不要哭了,又走过去从时庆祥怀里接过小女孩,脸上略微笑了一下,说:“来!乖孩子,姥姥抱抱。饿了?姥姥给你做饭去。”
这时邻居们陆续走进院来,看着娘俩泪痕斑斑的,都上前安慰宽心。晓蓉赶忙擦掉眼泪,换上一副自然浅笑的脸,招呼大家进屋坐坐。邻居们瞧见晓蓉这次回来,肯定有文章,都在这里,人家一家人不方便说话,便都识趣地走开了。
晓蓉坐在家中的皮开肉绽的破沙发上,脸上像下了霜一样。晓蓉的娘见女儿穿得浑身闪闪发光,觉得特别刺眼,赶紧到里间拿了她以前的比较素朴的衣服出来,让女儿换上。晓蓉也觉得自己的穿着和农村老门旧家的纯朴乡风不和谐,便听从母亲的话到布帘后面换了衣服。晓蓉娘又到厨房里为外孙女儿炖了两个鸡蛋,帮着让她吃掉,又冷了半碗茶让她喝。晓蓉看见爹娘都坐在面前,心里的委曲又泛上来,忍不住又抽咽起来。
“孩子,有啥委曲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也好受些。再说只要人回来没事,就行了。”晓蓉娘劝说女儿道。
“娘——那狼心狗肺、死爹死娘的王八蛋汪友财把俺娘俩给甩了。他跑天边也得叫车撞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走了就给俺娘俩留一万块钱。这在外面,啥都花钱,我又带着孩子,啥都不能干,只能坐吃山空。眼看这点儿钱全花光了,我怕再花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就只好提前回来了。爹,娘,女儿给你们丢脸了。”晓蓉痛哭流涕,深恶痛绝地咒骂狠心无情的汪友财。
“哎——这都是报应呀!我说了不,不让你跟他。那时你娘俩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地愿意。这下可好了,这不是把闺女填到坑里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呵。”时庆祥看见女儿的痛苦样子,不免埋怨老伴道。
“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呀!当时,看着他面善心慈、和颜悦目的,也不像个无情无义的人呀!谁知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这外面摸不清的还真不能相信。都怨我,我真是瞎了眼了!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呀!你说说。”老太太悔恨无比,拍桌捶凳,老泪纵横。
“娘——”晓蓉看见风烛残年的老母亲为她痛不欲生,心里像插了把刀难受,赶紧去拉母亲,“咋能怨您呢?都是女儿太看重钱,被钱迷了眼。我只觉得他有钱,一辈子吃喝不愁,还能帮你们几个。谁知道最不可靠的就是钱呀!咱小家小户的孩子,咋配享那福呀?我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呀,有钱的都是看中你长得好看,图得是你的色相。而一旦人老色衰,那夫妻缘份也就到了头。早晚都有那一天,现在还好,要是半路上再做这样绝情的事,那我就不能活了。娘,你别难过了。我会在家好好地生活的。不管再苦再难,也要让你们过得好些。这人呀,真正对你好的,还是那些没有钱默默关心你的人。而人呀,往往就把这最真的感情给忽略了。这人呀,就是活得累!”
“可这以后咋找对相呀?”晓蓉娘犯愁地说,“这人前人后的,可咋叫孩子做人呀?”
“娘——这也是我作的,自己慢慢受吧。这也是生活给我的教训,让我以后睁大了眼,看准了人,不然就永远不出嫁了。我侍候你们到老,等把你们送到南边坑里,我就剪了头出家当尼姑去。咋着不是过一辈子呵!那时,孩子也大了,你们也走了,我就没什么心事了!”
“憨孩子,说啥话呀!哪有女人不嫁人的。慢慢地找个丧家离婚的,能过日子就行吧。咱也别找那笔杆条直的了,找个不憨不傻、会个手艺的就行。”
“虽然这样,我也不能瞎胡弄就把自己嫁了。这可不能再看走眼了。要找个对我真正好的,知冷知热、怜忧惜苦的。第一次跌倒了,第二次可不能再跌倒了。对相,我自己慢慢地找吧。这事也不是慌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家有人吗?大叔在家吗?”这时从院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时庆祥赶紧站起来走出去,看见是刘宝儿,便热情地招呼道:“宝儿呀。咋得闲了?”
“这不我听说晓蓉回来了,就过来看看。”刘宝儿满面笑意地说。
“屋里坐吧。”时庆祥边把刘宝儿向屋里让,边对屋里喊道,“晓蓉,你宝儿哥来看你了。”
“宝儿,没出去干活儿?坐吧。”晓蓉娘看见刘宝儿进来,赶紧招呼,又把正坐的板凳让给刘宝儿。
“大婶子,你坐呀。我不坐,过来看看。晓蓉刚回来吧。一路上还好吧?”刘宝儿看着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的晓蓉说。
“托你的福,还没死!”晓蓉猛然崩出一句冰冷的话。刘宝儿和晓蓉父母都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刘宝儿猛地一愣,尴尬地苦笑了几下,自我解嘲地说:“不会吧,这大老远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呀!大叔大婶子,你们说是不?”
晓蓉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怒容,横眉立目地指着刘宝儿说:“你算老几呀。希罕你来看我的笑话,说风凉话儿!是不是你看我晓蓉落势了,被人抛弃了,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高兴了!告诉你吧,我时晓蓉不领情。要是没事,你可以走了。以后有事没事的别上俺家来。俺门槛低,怕踩脏了你的鞋!”
“晓蓉!你咋说话呀?”时庆祥有点生气了,瞪了女儿一眼,“你宝儿哥好心好意地来看你,咋这样给人家甩脸子看。人家又没得罪你。咱可不能学那没心没肺、没良心的人,说这不敬不恭的话。老邻里百事的,可不能这样。宝儿,你别生气,她心情不好,刚才冲俺老两口都发罢火了。你知书懂礼的,别和她憨儿吧唧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