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 人 主(散文)
1.
这是个意想不到的暖冬,我斜在沙发上读着《悲剧哲学家尼采》,电话惊心动魄地响了,窗外一群和平鸽滑过天空,带着响器“呜哇”一声,由浓而淡哗然而过,这声音在往日会给我带来安祥之感,可这一刻,在我心里激起一种惊悚,身体掠过一丝儿冷凉,接着好似有飕飕的风四面刮来,神志有一瞬间的恍惚。我接通电话,听到另一边嘤嘤咽咽的声音我愣住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屏声静气,如凝固的泥塑……
醒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盈了满目的泪水……
窗外蓝瓦瓦的天空,如一池宁静的湖水,鸽的哨音就像天国里奏响的一段音乐,久久萦绕在我的耳畔……
在这个偶然而又必然特殊而又平常的时刻,我突然悟出了天机般的人生密诀!
一个家族的使命者——我的舅父,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匆匆忙忙地走了……
2.
我在花环、旗幡、挽联中来回踱步,猛然间看到舅父在冲我笑,还是乐呵呵的样子,当我定眼看时,舅父倏然定格在相框里!
舅父一定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吧?他如此匆匆而去到底在追赶什么?我知道,他是在一堆废墟中撑起了一个家庭的门面,如一个力士,一个奇人,一个敛收所有的误解和委屈还能笑出声音的人,一个承受了世界上所有的苍凉还能唱出歌谣的人!
忆起舅父,素日与我们相处并不威严可怖,他总是满脸失笑的样子,永远藏着一种顽皮,他一生除去田园耕作,在乡间以行医为生,还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占卜、相面、神算。舅父是我们家中的欢乐,只要舅父一落坐,我们就围上来一本正经地说:
舅,看看我今天有什么好事?
舅,我能发财吗?
舅,给我看看我这一生能不能出大名?
舅父像一个通透世事的哲人,研究地看看我们每一个,不是看手就是看脑门,然后神秘地展开五指一掐算,结果就出来了:
对要“好事”的说:万事都不一定顺利,但,只要你顺理就能成章,心地善良坦荡,好事天天光顾!
啊?你怎么看出的?
舅父说:神算呀,天机不可泄露,按我说的办没错!
占卜者就半信半疑坐在一边:哼,舅舅,你一定是骗我的,没一件事顺利,非让我肝脑涂地才能好事光顾?能不能先给点好呀?
舅父斩钉截铁:不能,舍得舍得,没舍哪有得?你们第一件好事是生在将门下。
谁是将啊?
你爸呀,当代三大战争都参加了,你看,抗日战争,算一战吧?解放战争,算不算?抗美援朝,算吧?身上没穿一个弹孔,神吧?生了你们姐弟几个,让你们享受光荣,吃穿无忧,乐吧你们。
“将”可是军衔,蒙人吧你,我父亲三大战争挣了个营级,充其量是个尉衔。离“将”还老远一截路程哩,别因为他是你姐夫就吹大牛啊!
舅舅说,在“神”这边凡带兵的都算将。没说的啊,听我的。神界和人界不同,重点看品行和功绩,你爸这人吧,是有星象的人,忠厚、耿直不可小觑!
啥叫星象啊?
没悟性,天上的星座,哪颗最亮哪颗就是你爸。
啊?神说的?
舅父得意地说:那是。
对求“发财”者说:你吧,太财迷,财是一点一点靠劳动积累的,走路捡金条不算发财,天上掉馅饼也不算发财,那只是发财梦。你命中注定躬下身子“诚实劳动”,财源不断。
啊?要真捡了金条也不能要?
君子生财取之有道啊,命中三分财,凭空捡了十分,能扛得住吗?人一生吃多少饭,生多少财,做多少事都是有定数的,一出格就出问题,记住了啊。
舅舅,神不可能对我这么具体指导吧?
怎不可能,离地三尺有神灵,神性无边。
啊哟,不算了不算了,你这简直就是迷信统治人。
那好吧,你不听我的,那你就试试,最后只能坐吃山空。
对“求名”者,舅舅说:名正才能言顺,你不断努力,不问结果,必会大器晚成。
舅舅,现在有名的人通常名不正,言也很顺哩。
那是假相,社会往往会给“歪者”一个不正确的结果,但有德者活在未来,尤其是你们这些求名者,更要完成人格巅峰,名,才会千古流传。
舅舅,人们都讲究当下,谁管未来啊。
那是庸者,曹雪芹当下怎么样?穷途潦倒,可流传这么多年,谁不知道曹雪芹啊!你呀,得有曹雪芹的心志。
切!舅舅,曹雪芹当初就立下誓言,让自己未来发迹?那是瞎猫碰上死老鼠,逮的。
可以不信,但不能瞎说,那是命数啊!要不怎说是天机?
母亲在一旁窃笑。
我们最初很信舅舅的话。后来伴信伴疑。再后来就完全是娱乐活动。舅舅逗我们玩儿,我们也逗舅舅玩。但舅舅每一次都不离最初的定义。遇到某一件事,让舅舅占卜,他通常模棱两可,事成了,他说你看我算的对不对?事没成,他说这个坎太大了,常人过不去,不怕,失败也是经验。
有一次我说,舅舅,你有没有给自己打一卦?
舅舅说早打了。
什么命?
劳碌命。
你不能给自己改一下吗?
天命能改?能改了谁还受罪?
3.
此后我们有过一次倾心交谈,我才知道了舅父和外婆家族的故事。
他说他在这世上就如同一片叶子,飘东飘西没有定向,而他一生的漂泊都与他自己的意志无关。
他说外婆原本是清朝末年时期的衰败贵族,满洲镶黄旗爱新觉罗氏后裔,为避改朝换代带来的灾祸隐姓埋名,改为肖姓。外婆十四岁卖给关内移民秦氐家族,生儿育女七个,他们哥几个在战乱、贫困中生成。大舅爱打架,长了一张铁嘴,没理也能争三分,初长成人时差点当了土匪。厉害的一个屯子里的人都害怕,谁家小孩哭闹不听话,大人说:秦老大来了!孩子的哭声会倏然止住。大舅没让外婆省过一天心,外婆叫他是往世冤家,今世相逢。二舅打小没奶吃,是外婆嚼着饭嘴对嘴喂养大的,娇生惯养,形成自私利己的习性。四舅天性懦弱,常常连他自己也难以保护,三个女儿各嫁他方,除去母亲家境尚好,两个姨妈的生活捉襟见肘。外婆外公把一窝鸟儿放出去,自身的精力已耗失一空。
舅舅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充满了迷惘。
他说他这一生,从东北到山西三进三出,第一次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父从抗美援朝归国,落脚到东北训马场扎营,和我母亲接为伉俪。父亲离乡别壤十二年,转业后一心回乡,舅舅便随母亲从东到西准备安居落业,那时候父亲让他学了牙医,在当地小有名气,全县一个镶牙馆,两个牙医。正值年少,一表人才,追求他的姑娘很多,他顺应母亲的意愿选准其中一个,相处甚好!正在热恋其间,可说如胶似漆,结果外公患病,他本是回去探亲,返程后就要结婚,谁知这一探就无法脱身了。他丢弃了恋人,选择了孝道,只好在东北娶妻生子,赡养老人。为外公送终后,又带着妻、儿、外婆重返山西,这时候的父亲已不再是战场上荣返故里的功臣了,他成了走资派、反大寨的黑帮。父亲只好把舅舅安置到他劳动改造的村庄里,可是舅舅无法目睹残酷的批斗,一个批斗对象被批斗者用筷子插在鼻孔里脑袋往桌上一按……
那一刻,舅舅一阵晕厥差点倒下。他说他在漆黑的夜晚奔跑,在山村小路上瑟瑟发抖……不久,他被父亲株连……
第二次离西返北是政治因素。本想随父亲到山西能乘一点“功臣”的光照,没成想,星转斗移,人生难测,差点沾上政治纷争。他回到东北后,外婆卧病在床,瘫痪八年有余。他说那是他平生最艰辛的一段日子,哥姐六七个,没有人为他共同负担生活压力。他凭空背了个黑锅,外公去世,那些不争气的舅舅们说外婆装了一枕头钱全让他独吞了。
外婆说,除了山西那边寄点钱补贴家用,你们谁给过一分钱,那来一枕头钱啊!
可是没有人相信外婆的话。
从此,外婆就成了舅舅一个人的母亲,他默默地承担起来,无言以对。
而病中的外婆又无一遗漏地显现出落泊贵族的遗风,骄横、撒泼、骂天……帝国的覆没带来的悲凉,她苦心种下了亲情的种子却长不起亲情的青苗,面对一片荒漠她总是不如意。她90公斤体重,扶她拉屎撒尿常常受到磕碰,外婆受挫后就发火骂天,说他不孝顺,故意给老娘脸色看,只要伸手能摔的东西全摔在地下。你做面条她要米,你说东她偏要西。舅母端着饭给她,她不乐意时会冲脸唾一口。舅父左右为难,对哭泣的舅母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不能给老人计较。她脑子不好使了,你得让她点。
舅母两眼淌着泪还是要给外婆端茶送饭,当然也难免相互交战,舅母说:我不好,你找你的孝顺儿子去呀。孝顺的人这会儿都干啥去了?
外婆就无可奈何了。谁是孝顺的儿子呢?她说不出。外婆平静的时候也会给舅母道歉,说妈不对,可妈难受……
舅母哭一顿也就过去了。
以后的外婆,连拉屎撒尿都无法禁控,常常是舅父外出行医,舅母下田铲地,回来后满屋里臊臭,从炕头至炕尾都是她拉下的屎巴巴。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七吱八哇要吃的,舅母烧火做饭还得收拾惨局。
如此周而复始地过着日子,没有哪个舅父帮过一点忙,谁发善心前去探望,除去对舅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指责没有别的。聚一次吵一次,舅父仿佛成了这个家族服役的囚徒……
舅母哭泣,舅父沉默。
外婆终于去世了,移民文化,聚散无度,生死无常,死在哪埋在哪,没有黄河两岸的丧葬仪式那么隆重,那么繁琐,父母也不讲究合葬,他们重视生前孝敬,死后两个小时一切办妥。舅父没法通知别人,一个人承担了后事。事后告诉各方的兄嫂,母亲已寿终正寝。哪知兄嫂们并不念舅父的好,反说外婆不是寿终,而是被舅父舅母害死的,然后又是争吵,又是打闹……
舅父默默无语,再一次在家族里背起了黑锅,背负了人间的苍凉。
人生可以不求理解,但求不要误解,然而舅父在秦氐家族一生的使命,不是在鲜花掌声中完成,而是在误解指责中度过。
4.
外婆去世后,家境连个像样的家什都没有。几年后,舅父耕种田地数十顷,业余行医,刚刚振起家业,可舅父在“文革”中受父亲的株连,落实政策办公室为舅父昭雪平反,可以重返山西就业了。
母亲说,在东北刚刚见好,再来山西又得重打锣鼓另唱戏,太麻烦了。
可父亲执意要舅父回来就业,一是看重他平反后这唯一的安抚,二是他死后得有个“人主”。
在黄河两岸的传统文化中,人死后葬礼最大的仪式是“央人主”,人主的职责是:活着监督儿女是否孝顺,如有悖于孝道,人主及时出面校正批评。死后是家族的最高法官,裁决儿女功过。众儿女披麻带孝,跪地静听,人主坐在炕中央,摆一小桌,三盅酒摆上,外带一个能说会道,化险为夷的说客,事情顺利通过,说客端杯敬酒。事情激化,说客力求和解。过去犯了不孝之罪,要跪煤灰坷垃,跪碎石,更严重的戴驴头马面,表示不做人事,驴马不如。
舅父知道了“人主”的用意后,日常开玩笑会威胁我们,尊重“人主”啊,不然到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们万马齐喑,假装害怕。舅父就哈哈大笑了。
父亲把舅父当做坐上客,舅父每到家里,父亲就说,人主来了,弄几个菜喝几盅酒。人主不敢惹,惹恼了不给作主怎办。
舅父得意洋洋说,提前贿赂呀,跟人主也搞腐败?很受益地说,不成想到山西还有这用项。
舅舅有时给父亲下跳旗,父亲耍鬼被舅舅当场抓住梗起脖子横:怎么着?我是人主!你敢耍鬼,告你啊,我不当人主了。
父亲嘿儿一笑说:好好,你厉害,惹不起。
就像是神圣的约定,父母果然先于舅父相继去世了。舅父庄严地坐在“人主”席上,我们觉得舅父最有这个资格做孝道的裁决者。
舅父说:你们姐弟几个比我们上一辈团结。舅父我只有感动了。你父做官一辈子没攒几个钱,就一处旧房,也都留给儿子了,姐姐们没一点意见。生前闺女没少出力,死后儿子不出钱还挣钱,当弟弟的要知道姐姐们的好,以后当弟弟的就是姐姐们的娘家,要好好待成。这样的家庭感情,别说在全县就是在全省,你们的孝道也算稀少了……
舅父给了我们至高的评价,完成了他“人主”的使命。孤身一人在不属于他的这块地盘上生活。舅舅说,去惯你妈那儿了,一走到门口,唉!她已经去了,我再也不是“人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出舅舅的孤独。舅舅说,当时在东北,日子过得已经看好,可是不知为什么,接到“平反”通知,性急得给个县委书记也不当,直奔山西。他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舅舅在城区一带建家立业。二男一女,大学毕业后,都娶妻生子,各自仕途也发展很好。
母亲常说,这是舅舅孝道的回报,舅舅也不置可否。
5.
刚过上好日子,舅母脑血栓久卧不起,蹊跷的是,和外婆的症状一模一样,再后来,吞咽神经坏死,吃饭常常是早吃到午,午吃到晚,喂一口饭不定哪会儿才会本能地吞进肚里,仅此还活了长达三年。舅母不会说话只会哭,我们每次去探望,看到此情比景都为舅舅犯愁。舅舅已被日子熬煎的憔悴不堪。花白的头发一根根如旗幡般地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