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乡村
一个人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他该经历了多少的世事啊——这片土地上的生生死死,欢喜忧伤。而我所经历的那些乡村生活正在渐行渐远,以至消失,犁耙与农田算是彻底告别了,水牛已走出了乡村的视线,不可否认,这是社会的进步。
今天孩子的童年生活与我小时候的童年生活截然不同。那时候,我们每个孩子都会滚铁环,一放学,就在村子的巷弄里滚来滚去,铁环与青石条接触的声音叮叮当当响。晚上,会结伴去偷别人家菜园里的甜蔗吃。第二天早上,被偷人家的妇人就会在村里骂人。当时的甜蔗是可以用来熬糖的。还有,去河滩边别人的玉米地里偷掰玉米,在沙地里挖个坑,生起火来,把玉米连着胞衣放在火里煨熟了吃,就是到现在,依然记得那玉米的香味。
那时,没有燃气灶,家家都是烧柴火灶弄饭,早晨,村子的上空,炊烟袅袅,端直上长,像房子长出的一根根尾巴,高高地翘到了天上。“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夏天,青草葱茏,水牛被一条条从牛栏里牵出来,我们孩子拽一根牛绳,领着牛儿在一条条田埂上吃那闪烁着晶莹露珠的青草,牛儿有时会趁人不注意,舌头一闪,就把一蔸禾苗大口吞吃到了嘴里。冬天,山坞里的农田收割了,放牛就容易多了,只需把牛儿往山坞里一赶,大人们可以去砍柴,孩子们就可以尽情地玩,有时会去找一种带壳、里面有很多黑籽的野果吃,好甜的。天将晚时,牛儿会自己从山上下来,有时也会出现牛儿翻山走丢的事情,那可害得主人大找一气的。
那时,门前河里的鱼儿可真多啊,数量多,种类也多,很多鱼儿只叫得出我们当地的土名,却无从知道书名叫什么。傍晚去河里洗澡,只需把鱼网下到河里,过个一阵子去提网时,就可收获一碗鱼的。晚饭的桌上就多了一道菜。在河里洗澡时,如果你身上有个伤口,那鱼儿就一群群的游过来,用小嘴啄着伤口,又痒又疼。你只需双手合拢轻轻一捧,手掌里面就盛了小鱼儿,看它们着急地在掌心里游。河水也很见丰沛,即便在冬天,水流量也不像现在,一副快要干涸的样儿。由于家家都养了猪,我们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会提着竹篮去河里捞虾米草,还有那种呈带状的水草。
那时,村里的女孩子很多,都比着赛似的干农活,插秧、采茶、割稻,这是女孩子逞能的三项主要农活。会插秧的女孩子插起秧来,看得人不由啧啧赞叹,田埂直,秧行直;田埂弯,秧行弯,真是美啊!采茶时个个提了大竹篮,下山时皆因采获颇丰而倾斜了姣好的腰身,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在丰满的臀部晃来晃去,看得年轻男子心旌摇曳。割稻子好辛苦,弯下腰去,左手捉稻秆,右手握镰刀,只听刀刃割断稻秆的唰唰声,那割倒的稻穗摆放得多么整齐啊!农活过得硬,针线活也要过得硬,织毛衣、纳鞋底、绱布鞋,个个女孩子都要悉心学会。这就叫“粗细都来得”。这样的女孩子一有男子上门提亲时,人家就会说:“他家女儿不错,粗细都来得,是个持家的好姑娘!”
……
记得有个大男人,他只要腰里系着柴刀出去干活,一看到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屁孩,就会跑过来,一手握刀,一手做掏摸状,说要割去我们的鸡鸡回家炒了当下酒菜,吃了会长寿,害得我们是惊惶四散。后来我们长大了,他又去哄吓新生小屁孩。他很好酒,在那生活贫困的年代,每天都要喝,他说不喝就没劲干活。多年后,不到六十岁的他在地里干活时,干累了,便坐下歇息,再站起来时,忽就倒地昏厥了。旁人看到后,赶忙将他弄到了家,待乡村医生赶到时,说已是去了。那是个农历六月天,酷热难耐。村里人说:“死得这般不拖泥带水,也是福气啊,只是寿命短了些。”又说:“有福之人六月死,无福之人六月生。”
又记得有个妇女,她特别能唱很多的乡谣儿,如:“太的是凤阳,小的是凤阳,凤阳本来是好呀啊地方,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就有九年荒,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细想起来我命苦,一生一世嫁坏了丈夫,别人的丈夫做官又做府,我家的丈夫好嫖又好赌,挑起花箩走呀啊四方……”又如:“家住凤阳街呀,坐北朝南开呀,我家有个好姑娘呀,赛过祝英台呀……”还会唱一种叫《十八摸》的情色段子。她很喜欢抽烟,女的,却喜欢抽烟。她老了时,仍爱抽,看她一张瘪嘴吧唧吧唧抽着,你会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烟更好吃的东西了。
……
都远逝了,时光村落里的那些人和事!而今,村里水泥路面代替了从前的青石巷;晚上出门也不用带手电筒了,栽了路灯;夏夜里再难有人摇着大蒲扇聚到一起来乘凉;一幢幢崭新的洋房代替了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年轻的男女都去了异乡!
一转眼,岁月就在我身上刻下了四十多道年轮,头上的白发在不断增多。我又看见自己了,穿着一条湿短裤从河里洗澡回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在房间里换短裤时,被突然冲进来的父亲执着竹枝狠揍了一顿,那是因为我私自偷拿了家中的五角钱去商店里买了一把玩具枪。母亲说:“这孩子,要打,不打黄金教不改!”
家乡的青草淹没了父亲,后来又淹没了母亲,淹没了家乡的好多人,有谁还会记得他们呢?时光就这样洗劫了我们,那一个个曾经鲜活而又美丽的生命!
2017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