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红楼梦】试遣愚衷——读红札记(随笔) ——读红札记
“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200多年来,一部残本的《红楼梦》,让无数读者痴迷。而且催生了一门研究该书的学问:红学。研读《红楼梦》的著述汗牛充栋。这在世界文学世上就一部小说而言,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缘何如此?《红楼梦》太伟大,太璀璨,太瑰丽了!曹雪芹曹公太伟大,太天才了!
木心先生说,《红楼梦》是他的枕边书。我的枕边书也是《红楼梦》。读的时间长了,那种愉悦,可以说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私下里,我做笔记,札记,也研读大家大师们的红学著作。每有共鸣,则欣喜若狂。曹公“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这是他的谦辞。我的读红札记,愚衷试遣,则是实情。
一、红消香断有谁怜
身处大观园里的宝玉,身边莺莺燕燕,美女如云。虽然有时宝兄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虽然看到宝钗雪白丰润的臂膀也有上去摸一把的冲动,虽然宝玉对那些女儿“体贴”关爱,但她们于宝玉,宝玉对她们,在心灵上有着很大的距离。不管是薛宝钗,还是青梅竹马的史湘云,还有贴身的大丫头袭人——她可是书中唯一一位与宝玉身体零距离接触的人,还是其他人,如麝月,秋纹等,都没有走进宝玉的心灵。能作为宝玉知己知音的人,只有几个:林妹妹,妙玉,丫鬟则是晴雯。
林妹妹,当仁不让的是宝玉的知心爱人。更是通部书中的第一女主角。——一位红学大师,考证出评书人署名脂砚斋者,乃是一名女性,是史大妹子史湘云的原型。史湘云是红楼梦的女主角,林妹妹只是主角史湘云的陪衬——这个结论别有用心,姑且不说。女主角是林妹妹是毋庸置疑的。曹公开篇就为宝黛做足了文章——宝玉的前世是西方赤瑕宫神瑛侍者,他用甘露浇灌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的一株绛珠仙草,这仙草得以脱掉草胎木质,得换人形,成为绛珠仙子,在离恨天外游荡,渴饮灌愁海水,饿食蜜青果。神瑛侍者要到人间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为报答神瑛的灌溉之恩,也随后投胎人世。神瑛侍者就是贾宝玉,绛珠仙子则是林黛玉。这为“木石前盟”。黛玉孤苦伶仃,无以为报,只得用眼泪还债。泪尽则人逝。
现实生活中,宝黛有血亲关系。他们是姑表亲。比起宝玉宝钗的姨表亲,更亲近些(俗话说,姑表亲,辈辈亲,折了骨头连着筋。姨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根)。宝黛初见,宝玉就说这个妹妹在哪里见过,好生眼熟。一则是他们有血缘关系,二则是他们有前世姻缘。
在贾老太君的安排下,宝黛住在一起(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啊,如老外说宝黛上床那样,是个误解)。后来又一同进驻大观园,怡红院和潇湘馆比邻。温柔富贵乡里,宝黛爱情百转千回,俩人是在一次次误解,口角,试探,泪水欢笑交织中,成就了一场知己之恋。
宝玉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他讨厌应试教育,“愚顽怕读文章”,其实,他厌烦的是八股文,对庄子,对诸如西厢记等书籍并不排斥。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他讨厌“文死谏,武死战”,讨厌别人劝说他应该走经济仕途之路——虽然不免偏颇激进。如史湘云这样劝他:“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他一点面子都不给湘云,让人家去别的屋里去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第32回)。宝姐姐也曾劝说他,他这样说人家:“好好地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话好伤人啊。唯独林妹妹从来不曾对他说这些“混帐话”,“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是背着黛玉说的,出自由衷的肺腑之言。
不想黛玉听到了,“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差,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刻骨铭心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多愁善感的心灵预感是这样的令人痛彻心扉!任凭宝黛如何的心心相印,在当时的封建礼教桎梏之下,自由恋爱不会开出幸福的花朵。宝黛爱情终于以悲剧收场。<<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无名氏续写,黛玉在宝玉结婚之日憾然离世,“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宝玉,你好……”弥留之际黛玉的话让人不忍卒读。这也是续书中难得的精彩之处。但绝非曹公的本意。续书写什么掉包计,什么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不仅损坏了贾老太君,薛宝钗,凤姐的形象(贾母是黛玉的姥姥,一直为宝黛婚恋保驾护航,还有凤姐,她最会看风使舵,她能违背贾母的意思?至于宝钗,她说不上多么爱宝玉。虽然她一直是黛玉的假想情敌。她嫁给宝玉,当在黛玉死后,出于某种原因才嫁给他,宝玉也并不爱她),还有悖于曹公的整体构思。
黛玉之死,续书写她病死,凄惨,凄凉。现在许多红楼梦研究者,提出来黛玉是“沉湖而死”(黛玉湘云联诗,黛玉有“冷月葬诗魂”的句子,据此。),还有的说是吊死的(“玉带林中挂”嘛),恐怕都不怎么符合曹公的意图。黛玉当是病死。(像晴雯那样死去?不太可能,曹公不会走老套路,肯定有更感人至深的文章,但可惜我们看不到了。)清朝皇室贵族富察明义有<<题红楼梦>>20首绝句,其中第18首曰——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就是说,葬花吟里的一些话,得到了应验。如果能得到返魂香的话,黛玉的病就能得到救治,也就和宝玉结为夫妻了。估计明义看过,或者得知红楼梦的结局,不然不会有此说。
林妹妹走了,带着对宝玉深沉单纯的爱恋。也留给宝玉无限怅惘:“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岂止是宝玉,作为读者的我,我们,也不是为黛玉的悲剧而一掬热泪么?她是诗魂,是花魂,是美的化身啊……
二、 孤标傲世偕谁隐
自打红楼梦问世以来,喜爱它的读者就分为两派:拥林派和拥薛派。两派都抬高自己的拥护对象,同时极力贬低对方的偶像,以致口角不断,延绵至今。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中也会有一千个林妹妹,宝姐姐。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也是人之常情。
就文本而言,曹公的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伴侣是“兼美”,也就是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遇到的警幻仙子的妹妹: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可毕竟这是梦,现实中的不可存在这样完美的人物。如此,有了缺点的林妹妹,宝姐姐才真实可信,这是曹公的高明与伟大。
我跟宝兄一样心性,爱妹妹,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对宝钗不讨厌,没有太多恶感。相比而言,我更喜欢林妹妹。
无疑,林妹妹是个美人,颜值比较高。人们常说,某某貌若天仙,黛玉本来就是来自天上啊。宝玉眼中的她“与众个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眼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呆霸王薛蟠眼中的黛玉“风流婉转”,以致这小子“酥到”。曹公则说“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书中第26回写黛玉担心宝玉被父亲叫去,一日不回来,后听说宝玉回来,便去探望,不想怡红院门关着,恰巧晴雯跟碧痕闹别扭,气没出撒,不问是谁,不给黛玉开门,黛玉吃了闭门羹,“悲悲戚戚呜咽起来”,这一哭,惊动了附近柳枝花朵上的鸟儿,鸟儿看到黛玉的容貌,听到她的哭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诗云:“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你看,黛玉差不多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美丽了。
“颦儿才貌世应希”,她的容颜可谓倾城倾国,她的才学——主要是她的诗才,在大观园儿女中是首屈一指的,虽然三次比赛,她只得了一次第一,跟宝钗湘云并驾齐驱。但就数量质量上说,她是堂堂正正的 魁首。曹公赞她有“咏絮才”,她虽不如宝钗博学,但却是大观园中的诗魂。多愁善感的心灵,寄人篱下的身世,和着落英缤纷,伴着秋风萧瑟,秋雨缠绵,化作血泪,倾泻笔端。于是我们读到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凄惨;于是我们读到了“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的悲凉;也读到了“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孤寂。有人说,黛玉的诗做内容太狭窄,除了悲,就是愁,还有泪水,就像她的人生一样,除了流泪就是流泪。这说法有点不够全面。元春省亲,宝玉和众姐妹献诗称颂。那首“杏帘在望”,元春认为最好,实际上是黛玉捉刀代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有点主旋律的应景意味了。可见,黛玉不是不能做这些假大空的文字,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她更多的是关注自己心灵深处的体验。
有人说,林黛玉除了哭,除了会作诗,实在不太讨人喜___她不会为人,不会处事,不会待人接物;她尖酸刻薄,醋坛子一个,有时不可理喻;她没有才能,不会如探春宝钗那样理家,不能成为好妻子……我说这也不全面。是的,黛玉是泪人,这也是曹公的精心策划。她本来就是为还债而来。她为人处事,也是用了心的,第一次进贾府,她不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么?她不是留意座位的排列,听完解释以后才肯落座么?她不是也给小丫头们分钱么?她和丫鬟紫鹃,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没有她的宽厚大度,她们的关系怎么能如此亲密?黛玉醋意盎然,完全是“情情”的自然流露——她太在乎宝玉,爱情的排他性使得她对假想的情敌宝钗湘云有着十分的戒备。有宝钗湘云宝玉在场的场合,黛玉总是醋意泼洒。然而,对宝玉的大丫鬟袭人,她叫她“嫂子”,因为她知道,袭人顶多做个姨娘,而不能成为正式的宝二爷的太太。她不曾吃过晴雯的醋,尽管晴雯是宝玉的知己。她不曾吃过妙玉的醋,宝玉踏雪寻梅栊翠庵,黛玉支持宝玉去,她明了妙玉对宝玉有好感,但她知道他们的不可能。至于理家才能,曹公没有黛玉施展才华的机会,探春理家,大刀阔斧,免除重复发放的少爷们小姐们的零花钱,这实际也触犯了黛玉宝玉的切身利益,黛玉却为探春点赞,她对宝玉说:“(探春)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节俭,必致后手不接”。(第62回)短短几句话,黛玉的治家才能也小露峥嵘,他日若有机会,她也许不会比凤姐探春们逊色多少吧。至于她会不会成为好妻子,除了身体不怎么健康之外,黛玉对宝玉的体贴爱护___如替他戴好斗笠,如送他灯笼(宝玉有这样的灯笼,只是舍不得用。),嗔怪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每读到此处,心里都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流在涌动,谁说林妹妹只会耍小脾气?),莫不表现出一个少女的温柔贤惠。况且一个人是伴随岁月不断成长不断成熟的,焉知黛玉出嫁后不会是位贤妻良母?只可惜这是出无可奈何无可挽回的悲剧,作为读者的你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三、 浓淡由它冰雪中
“金陵十二钗”正钗中,贾家的女儿媳妇占了八位: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亲戚是三位:黛玉宝钗湘云。剩下的一位跟贾家不沾亲不带故,却位列十二钗的第六位,——曹公的排名不是随意的,而是用心良苦,这足见妙玉在曹公心中的重要性。妙玉何许人也?她怎么会是宝玉的知己知音?
书中说妙玉是苏州人氏,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她自幼多病,替身不中用,就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父母双亡,“文墨也极通”,“模样儿又极好。”。王夫人让人下帖请她,她却说“候门公府,必以势压人,我再不去的。”一个“再”字,似乎另有隐情,探佚派们可以就此深挖一下,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牵强附会一篇<<妙玉前传>>也不错哦。
虽然如此说,但妙玉还是进驻大观园的栊翠庵(曹公的有意安排,就像宝钗来姨妈家,不然怎能有这样一部经典)。大观园里的明媚鲜妍,欢声笑语,妙玉一直是旁观者吧?她好长时间游离于红楼梦的故事之外。直到第41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邀她游大观园,妙玉才正式登场。于是我们见识了妙玉的“矫情”;见识了妙玉的洁癖;见识了妙玉的“不俗”(她说黛玉“俗”,自然她就不俗了);更主要的是我们看到了她与宝玉的微妙情感。妙玉拉黛玉宝钗喝梯己茶,宝玉也跟了来。这自然也少不了宝玉的茶。但妙玉却说,宝玉是“托她两个福,”沾了她们俩的光,“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倒也会接话,说是“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不谢妙玉。哎哟,这两位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妙玉拿出好茶,拿出古董级别的茶具给黛玉宝钗用。对宝玉却是——“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她那么有洁癖,唯独和宝玉共用一个茶杯(有思路跑马的读者认为妙玉与宝玉有亲嘴的意味,天!真是奇思妙想……),还跟宝玉说这带刺儿的话,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端倪来。有人说妙玉特矫情。想想,真有一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