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征文】人祭
一
“大型民风民俗节目录制组”走进枫林渡村时,冬至已经快要临近了。导演老康带着团队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是有备而来的,早在来之前的一年里,他便查阅了很多关于枫林渡一带的民风民俗。这个村一种叫做“祭山神”的仪式很快吸引了他的眼球。
《清史秘闻》有这样一段关于这种仪式的记载:所谓“祭山神”者,乃枫林渡民俗也。于每年冬至吉日举行,参加仪式者,各备冥钱一张,由主持者任意于其一书“祭”字,取抓阄之法,抓到书有“祭”字者为“祭山神”之吉物也,割喉而献山神,以祈风调雨顺。
老康显然被这段记录震慑到了,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也是一种陋俗。以人为祭品,是何其的耸人听闻!但是它曾在这个偏远的农村盛行了数百年,足见其影响力。
老康和宣传部邓部长关系不错,同窗四年。大学后老邓踏入仕途,从此官运亨通,不到二十年时间便荣升省宣传部部长。而老康毕业后一头扎进媒体这个大染缸,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和老邓打过招呼,再通过老邓向枫林渡所在县区宣传部打招呼,很快,老康便确定了行程。
准备妥当后,他带着摄像组小张,老刘,策划组林白便出发了。老康准备在元旦之前将这个专题播出来。
二
老康今年四十有三,戴一副金丝眼镜,十分斯文。贫血的缘故,皮肤显得有些苍白,指甲修得很短,很整洁。给人一种很干练的感觉。
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盘旋,司机戴师傅将车稳稳地往前开着,速度并不快。枫林渡地处某省西南地区,地势陡峭,山路崎岖,交通滞后,平常涉足此地的外来游客并不多,村庄相对封闭,落后。接到老康电话时老邓也很惊讶:什么?你要去枫林渡?那个村名字倒是好听,但很落后啊,我十几年路过,不知道那里的交通如何了,以前可不咋的!
老康说,老同学,这你就不懂啦,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越是能够出新奇的东西。因为那里就像一片处女地,是尚未被开垦过的,相信我,这次拍摄将开启民俗的一次传奇之旅。
老邓不再劝阻老康,他知道老朋友的脾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是老康的座右铭。不管如何,老康还是出发了。
枫林渡除了地势崎岖外,地质也不稳定,时有滑坡泥石流爆发。据历史记录,近五十年来,枫林渡滑坡泥石流发生的次数就有上千次。所以,司机的车开得更慢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洒在通往枫林渡的沙石路面上,路边掉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的,显得格外萧条,一只黑色的鸟从树丫间飞过,朝着同样萧条的田野。
“看,那是一只乌鸦!”小张惊奇地对同事说。对于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未知的世界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没有人意识到那是一场幸运,还是一场灾难。
三
虽然经过县里宣传部沟通过,打招呼说电视栏目组要来这里拍摄,但是来到枫林渡村时老康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脑门往胸口压下来,很沉重。村民们神色严肃,让人费解。
负责接待的是乡里的书记刘凯旋。刘凯旋亲切接待了老康一行。可是老康似乎从刘凯旋圆滑的神色中看出点儿什么。吃完晚饭后,老康单独和书记刘凯旋照了个面,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不欢迎栏目组的拍摄报道?还是有什么困难?
刘凯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嗫嚅着说,其实……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只是那是一段不应该再被提及的回忆,村里面的乡亲都不愿意再去想起。因为,有很多老乡的祖辈就有被当作“人祭”,割喉来献给了山神。他们不愿再回忆那段回忆啊!
老康想了想,对书记说,我们这次来拍摄,也是为了让更多人记住这种教训,不要重蹈覆辙,要从根本上将这些陋俗根除掉啊!我们的拍摄就是要将那种陋俗重现,引起人们的反思,是有很好的教育意义的。
拗不过老康的执着,又迫于上面的压力,书记刘凯旋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在冬至那天将仪式重演一遍。
四
冬至是北方人吃饺子的日子。在西南,人们的习俗却是吃一顿热乎乎的狗肉。书记早已安排下属将狗宰好,煨了一大锅汤;另外又招呼下属准备好饺子——电视栏目组成员好几个都是北方人,他要兼顾南北口味。
老康想在仪式开始之前,去枫林渡街上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就叫上小张,带着摄像机去了街面。
枫林渡只有一条主干道。村民们逢集的时候就将要出售的农产品摆放在街道的两旁,大声叫卖,白菜啦、蘑菇啦、萝卜啦……倒也应有尽有。今天并不是赶集的日子,街面有些冷清。偶尔有人经过,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而过,风有些冷,人们似乎都不愿意抬起头似的。
在一家农户门口,老康看到主人家正好在杀狗,一条黄毛土狗被拴在门前的木桩上,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路过的行人。老康在离黄狗两米开外的地方蹲了下来,仔细端详那条狗。黄狗也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祈求。不知为何,老康想到的却是多年前看到的一首诗:
一头牛耕耘着春天的希望
耕田犁地,为主人鞠躬尽瘁
牛,吃的是草,住的是棚子
不听使唤就要挨鞭子
这头牛老了,干不了活
我以为它可以赋闲了
最后被卖到屠宰场——宰了
……
那是一首关于宿命的诗,是谁写的老康早已忘却,但是老康想,黄狗的命运岂非也如老牛一样,半点做不得主。黄狗的主人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捅入黄狗的咽喉,黄狗发出一声呜咽,像人临死前的呼唤。血在小张的摄像镜头里像剑一样飙了出来……
狗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人呢?人是否在一些情况下也曾表现除无可奈何?
五
仪式很隆重。枫林渡村显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来。按照习俗,参加仪式的人脸上都要抹上狗血,将额头涂满直到它显出暗红色的色癍。
在架好的摄像机里,如果你是一个热心的观众,你能看到镜头里身着黑色长袍的仪式主持,与别人不同的是,不仅他的脸上涂满了狗血,连头发上也涂满了狗血。他的眼睛在狗血颜色的衬托下,显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秘色彩来。
参加仪式的人们陆陆续续已经聚拢。仪式在用条凳搭成的方形台上举行,方形台上还放了一大锅狗血,来的人将陆续把脸涂抹。狗血的旁边放了厚厚一叠白布;刘凯旋告诉老康,那是用来包裹“人祭”的。白布旁边还有一个中号的铜锅,那是用来盛放“人祭”喉咙里流淌的血液的。
风刮动着台上的白幡,一切已准备就绪,仪式却还没有开始。老康询问书记刘凯旋原因,刘凯旋便屁颠屁颠跑去台上问主持。老主持看起来七十多了,一头银发被狗血涂抹得硬邦邦的,像把刷子,眼睛却明亮得宛若孩童。老康远远看着他叽里咕噜用本地方言不知道和刘凯旋在说着什么,一会儿后,刘凯旋又屁颠屁颠从台上跑了下来。
刘凯旋对老康说,主持说一切都就绪了。但是按照老规矩,参加的人都要抹狗血。你们虽然是来拍摄的,但是也不能落下。也要参加抓阄,不能破坏了规矩。现在,就差你们了。
老康看了看刘凯旋,发现他的脸上也抹了狗血。想来是搪塞不过去了,也只能在自己的脸上抹上狗血。摄像组工作人员也如法炮制,被涂抹了满面的狗血,仪式才算正式开始。
六
老主持清点了人数,加上后面加入的节目录制组的人,一共328人,便数了同样数目的冥钱。将冥钱装入事先准备好的布袋。接着,在台上燃起了篝火,人排着队上前领取布袋,又依次围着巨大的篝火转动。直到领完为止,然后又依次将布袋打开,抽到布袋内冥钱上写有“祭”的,便是“人祭”,是要被贡献给山神的。
老康指挥着整个栏目组。小张,给个特写。老刘,镜头推近……他们也领了布袋,但是他们的关注点并不在那里。参加抓阄的人一个接一个打开布袋,镜头记录下了仪式的点滴。人们期待着“人祭”的出现,但是迟迟未能出现。直到最后,人们才意识到,可能那个“人祭”在栏目录制组成员里。小张首先停下了拍摄,掏出衣袋里的布袋,拿出冥钱,冥钱上什么也没有。接着是老刘,司机……都没有!最后,只剩下老康了。
后来,在老康日渐模糊的记忆里想起那段往事来,老康会喃喃自语地道: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而在小张的记忆里,那时候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村民们的吼叫声:人祭,人祭……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小张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村民们疯狂地冲向老康,用准备好的白布将老康迅速包裹起来,抬到了祭台上,抬到了铜锅的旁边;抬到了尖刀的旁边……那时候,录制组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狂呼,快停下,快停下。可是村民们好像根本听不见。还是书记刘凯旋那一声断喝,村民们才如梦初醒,停了下来。
老康从白布里被解救出来,嗓子生疼。在后来的回忆里想起来,老康说,当时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他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挑破他的喉咙,我要最新鲜的血液。那声音如此逼真。让老康仿佛在几百年前正式的仪式当中走了一圈,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对参加仪式的村民们说,这是仪式录制,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老主持用半吊子普通话对老康说,我们知道当然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会把你的喉咙割破,让你的血流干;所有参加仪式的人会一人喝一点你的血……他们会百病不侵。而你,会作为“人祭”,献给山神,山神会保佑我们枫林渡风调雨顺。
老主持的声音苍老而具有穿透力,在那样的夜晚,让老康感到惊悚。
一只黑色的乌鸦在夜色中飞过,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七
节目播出后在很大的范围内引起了轰动。人们对枫林渡这种古老的仪式津津乐道。它古老而又神秘,神秘中还带走一种惊悚,让人欲罢不能。
老康也因为这个节目火了,同行们都盛赞他,说他“开启了民风民俗拍摄新潮”。可是,得到这个消息,老康的老婆却高兴不起来,她发现,老康自回来之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经常神思恍惚,自言自语。
老康说,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在空中……
老康说,他们在去往山神所居住的地方……
没有多久,老康就疯了,进精神病院那天。为他收拾东西的护士,在他的衣兜里搜出一张冥钱,那张冥钱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