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小学时，就住在学校；除了烧饭的大伯大妈，我是那里唯一的住户。别人或许以为冷清，在我却是收获了难得的宁静与闲暇；所以心情愉快，教书也特别卖劲。当时我教六年级语文兼班主任，还兼四、五年级思想品德和三、四、五年级的音乐。诸项任命中，尤以后一项殊为荒唐；因为我五音不全，连简谱都不识，何能授人以音乐？然而小学毕竟是“小”学，所谓“音乐”，不过是每周拿出一两节课来教孩子们唱歌，有时也放唱片。那段日子，我几乎把越剧《红楼梦》的全部唱词都背了下来，如今虽然忘却大半，也还能随意的哼出一、两段来。
　　 那时我乡音未脱，常闹笑话。一次门锁住了，找烧饭大妈拿钥匙，远远的喊了几声，老人家却莫名其妙。后来学生们围住我，问什么叫“月池”，待解释过了，又来重问；直问过许多次后，我才恍然明白，那是在拿我取笑，并非求教学问。说实在的，平生第一次被人叫“老师”，简直比被儿子叫爸爸还高兴；我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给了这些孩子。效果也还是有的：升学考试时，全西湖区总分最高的在我们班，升学率最高的是我们班，作文分最高的也在我们班。我在那个小学及附近的几个村里颇受点儿尊宠，不是一点原因没有的。
　　 与我搭档教六年级数学的是Y老师。此君有一特长，即最能从平凡的生活中随处发掘出“伟大”来。比如他有几亩鱼塘，我去时，他就捞几尾鱼去灶上烧，一边说：“自家鱼塘，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捞，你看这伟不伟大！”他性子慢，而他老婆却是急性子，常为一点小事就给她教训一顿，他就向我笑道：“你看，我老太婆多伟大！”起初他住在村里靠山脚的一处草房里，下雨天屋里很潮湿；后来迁出来，造了一幢三层小楼，当然就更其“伟大”了。我在小学时，就数他家去得最多，而且没有一次不吃到鱼和时鲜蔬菜；我差不多把那里当成半个家了。
　　 但后来，发生的事却使我耿耿于怀，而且Y老师好像也有点芥蒂；自那以后，我和他虽然一如既往地交往，友情却似乎淡泊了许多。而那其实不过是一桩极小的小事。
　　 Y老师家常年豢养着3—5匹家狗，大多棕黄毛色，慈眉善目，待我也特亲热。那是冬天，我在他家闲坐，Y老师说要杀狗来吃，我先是一惊，继而就极力阻挠，坚决反对。然而Y老师似乎蓄谋已久，而且觉得我的反对很可笑，也不把它当回事，依旧“按既定方针办”。当时杀狗，为了获取一张完整的皮毛，不用刀；而是把狗装进一只化肥口袋，扎住口，扔进水塘里，让狗窒息。据说水闷死的狗，肉味比较鲜美，因为它身上的血在挣扎中都汇聚到了心脏，并且淤住，比放血还要干净。我觉得杀狗本就不义，这手段尤其卑劣，特别残忍。因为家狗与主人一般来说关系都极好，从无戒备之心，主人揪住它的皮毛，它还在享受这优渥的宠爱；待装进口袋后，它还以为主人在跟它闹着玩，所以既不踢腾，也不悲鸣；等到扔下水去，它后悔也晚了，挣扎一会儿也就淹死了。我无比震怒，断然拒绝了Y老师的挽留，回到学校里还愤怒不已。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行为当然是十分可笑的。Y老师并非杀人越货的强盗，他之杀狗，与当地的其他人并无两样，且又不是杀我的狗，我何必愤怒至此？——大约是为了所谓的“信义”、“公理”被践踏了的缘故罢：敌人捅你刀子，理所当然；而朋友的背信弃义，却让人刻骨铭心。
　　 前两年从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报道西班牙著名女斗牛士（忘其名），在斗牛场上被牛挑死的新闻；文中反复咏叹这位“人杰”的高尚情怀和英年早逝，我读后十分反感。如果让我来写这篇报道，我的立足点会恰恰相反：我要高声赞美那头英勇高贵的牛，它藐视一切人类自以为是的卑鄙伎俩和谋杀技巧，为了维护自身尊严，不再任人耍弄、宰割，终于在临死之前完成了一次辉煌壮举；我要向这头牛脱帽致敬，而把我的鄙夷、愤怒和最恶毒的诅咒掷向世间一切丧尽天良的刽子手。我在Y老师家的那次经历，不过是一个不甘受命运播弄的青年向这世界掷出的第一声呐喊；事情已经过去15年了，也许Y老师久已淡忘，可我却还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