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父亲与茶馆(征文·散文)
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次带着我去赶集,都会到镇上的茶馆里坐坐,泡上大半天。回去晚了,母亲难免埋怨几句:人多嘈杂的地方,去喝什么茶。
那时候的小镇,古色古香。街道都由大小不一的青石板铺成,从街的一头到另一头,延伸着,像一条沉睡的青龙。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是用圆木作柱头支撑着房架,屋顶盖的是小青瓦,整条街清一色这样的建筑。因为年代久远,许多圆木柱上的红色油漆已经斑驳脱落,石灰抹的墙面也在岁月中慢慢风蚀,很多地方露出了打底的竹篱,映现出了岁月的沧桑。
在街尾的尽头左侧,有一条窄巷,往里几弯几折进去就到茶馆了。茶馆与外面街市的繁华隔离开来,显得幽静而清雅。
屋檐下悬着“茶馆”两个红色大字的招牌,经过风吹雨打,已经褪去了原来的色彩,显得特别陈旧。茶馆的屋顶安装了几片玻璃瓦,光线投进屋里影影绰绰,唯独挂在墙上几个遒劲有力的毛笔字特别显眼,给茶馆增添了几分儒雅的味道。茶馆的主人刘大爷酷爱书法,他把写的毛笔字经常挂在墙上,供茶客们观赏,如果得到了称赞,他就特别的开心。
每次进茶馆,我就钻进刘大爷的小屋里看电视,这台电视机是黑白的,十二英寸大,在那个年代,电视机可是稀罕物呀。父亲则不慌不忙地卸下扁担,将箩筐放一旁,找一个位置一屁股坐下去,翘起二郎腿,拿出烟袋放在桌上,开始裹起了叶子烟。椅子被父亲的身体压得发出“吱吖吱吖”的声响,非常悦耳动听。
看到我们来了,刘大爷麻利地取出一套盖碗(一种上有盖、下有托,中有碗的陶瓷茶具),接着迅速地从蜂窝煤炉子上提起大水壶,往碗里倒进滚烫的开水冲一下,把碗轻放在桌上,再放入适量的茶叶。
刘大爷提高水壶,壶嘴里流淌出的水冒着热气,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一滴不洒地进入了碗里,然后扣上碗盖,客客气气地端到了父亲面前。沁茶的时候,茶碗里渗出的热气携带着清香氤氲在空气里,钻进鼻子里让人心旷神怡。
茶馆里几乎都是中老年人,有提着鸟笼逗鸟的、有拉家常的、有谈生意的、有玩扑克的、有下象棋的、有打喷嚏的、有掏耳屎的、有挖鼻孔的、有眯合着眼睛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的、有搭起脚在凳子上抠着脚趾丫的、有凑着脑袋嘀嘀咕咕的……
父亲有好几个弟妹,生活的艰辛让他早早地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他的言语里经常透露出无比的遗憾。每次来到茶馆,父亲看到有谁在看报纸,总会凑上前搭讪:“报纸上又有啥新闻哪?”话语里总是充满了敬畏。除此,很多时候,他一声不吭,只是“吧嗒吧嗒”抽烟,弄得屋里烟雾缭绕。但是他的耳朵竖直着,细心地听着别人的津津乐道,遇到可笑之处,他就忍俊不禁,嘴里“嘿嘿”着,兴奋得出大气时,裤裆里偶尔还伴随放一声响屁……
而刘大爷在一旁乐呵呵地侯着,只要哪位客人招呼加水,他马上提起水壶答应着:“好嘞,来了!”一边大踏步迎过去。
刘大爷还经常掏出他的“翡翠”牌香烟,热情地递给茶客们,大家一边毕恭毕敬地接过香烟,一边对刘大爷说着感谢的话。
最让我兴奋的是,刘大爷会把茶馆里丢弃的香烟盒收集起来留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五颜六色的香烟盒拆开、铺平、整理好带回家,有的被我折成烟盒牌,与小伙伴们扇着玩,有的我拿来贴到了老屋的墙上,妆点着我童年时期的梦。
茶馆的背后有一道小门,迈出小门是绛溪河畔,每年的夏天,一些垂钓的人三三两两出现了,蹲守在河边。刘大爷会在几棵茂盛的洋槐树下,摆放上几张破旧的老木桌,老竹椅。洋槐花开的时候,洁白的花朵一簇簇挂在枝头,微风下调皮地摇晃着脑袋,花香弥漫沁人心脾。
父亲赶完集,时常来到这里静坐,花上一毛钱让刘大爷泡上一杯茶。父亲一生没有什么喜好,不会高谈阔论,也不会吹拉弹唱,可能泡上一杯清茶,品味着慢慢地沉思,偶尔“吧嗒吧嗒”吸几口叶子烟就是最好的消遣了。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父亲端茶的动作特别的优雅,他一边用茶盖拂着茶水上漂着的茶叶,一边端到嘴边慢慢轻啜。那一刻,父亲舒展着眉毛,眯合着眼睛,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慢慢地,他露出一副很疲倦的样子,躺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嘴角边经常流出了口水。
有时候,我也学着父亲的模样端起茶杯啜一口,可是茶水进到嘴里,总觉得特别苦涩,又连忙张嘴吐了出来。
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茶啊,得用心去品,你才能品出它真正的滋味!”
岁月悠悠,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在那个年月里,农村信息闭塞,几乎与外界隔绝,而茶馆来来往往的人形形色色,囊括了人生百态,是了解外界最好的窗口。父亲每一次来到茶馆,只是想听听新鲜事,了解我们国家、社会的动态,他的心思母亲不懂,那时候的我也不懂。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父亲一直任劳任怨,但是没有失去信念,他一直相信,困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努力耕耘,日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是的,我们的日子总会好的。若干年后,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屋拆了,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小街的青石板也难觅踪迹了,一条条宽阔的水泥路笔直而平坦。当年的刘爷爷早已经去世了,他屋后几棵洋槐树也被连根拔掉了,后来那里也新修起了的房子。当年的茶馆变成了茶楼,招牌上写着:按摩,足疗,机麻,空调开放……进进出出的都是一群时髦的年轻人,而像父亲当年那样穿戴朴素,憨厚老实的一批中老年人,已经淹没在滚滚红尘,不知影踪了。
老茶馆的一幕永远定格在昨天,再也回不来了,这是一个时代的远去。
现在,生活在城市里的父亲,依然保持着喝茶的习惯。我给他买了一些上等的茶叶,比如铁观音、普洱、西湖龙井等,但是父亲却说,喝不出当年在茶馆里土茶的味道了,言语间怅然若失。
如今,父亲经常会到城郊走走,伸伸胳膊,看看庄稼,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无论走到哪里,他的手里总会提着一个茶杯,渴了就拧开瓶盖喝上几口。
昨天走到今天,或许只有父亲,才能品味出茶其中真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