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傻舅娘(散文)
二舅娘走了,她终于在这个世上解脱了。当我听到这个音讯时,真是悲喜交织。对我而言,我又失去了一位亲人。但对二舅娘来说,这或许是件好事。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卑微地生活在这个苦难的现实里了,同时,她再也不用让别人当笑料一样看待她了。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了二舅娘是傻的了。第一次看到炕头上的二舅娘时,我差点忍不住哭了出来。那是隆冬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我走到她身边时,她的眼睛焕发出的那种神色令我不寒而栗。我试图走近她的跟前,然而当我向前刚挪几步,她便立即退向了后炕。这似乎是出于一种很强烈的本能反应。后来,听我二舅说,她怕见生人。所以才这般。
二舅娘刚刚捅破成人的壳就嫁给了我那二舅。我外祖母说,年轻时的二舅娘在李家塔村也算是一朵花了。只可惜她遇人不淑,嫁给了我那二流子货二舅。村子里人明里不说,暗里却一个劲地骂道:“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可惜了。”我那二舅娶了这么个好女人,他还是死性不改。据很多人说,二舅娘的傻,是二舅打成那样的。对于这个说法,其实我也深信不疑。整个李家塔村谁不知道我二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白氏一族中,我二舅就是过街老鼠,没有人对他存有好感。
二舅娘疯了,也傻了。她的命运很可怜。或许她真的就不该嫁给二舅。她应该能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但命运在她的身上打了个滚。然而,这个滚却让二舅娘痛苦了一生。二舅娘变傻以后,所有的人都瞧不起她。就连她的娘家人都开始与她陌生了起来。围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三个子女。至于她的丈夫除了对她言语侮辱,还经常动手动脚。有时候,二舅会把气撒在三个孩子身上。可怜的二舅娘看到这样,她挡在了他们的面前,让我二舅又打又骂。
终年四季,二舅娘都不出大门,傻傻的待在家里。天暖和的时候,出来院里晒晒太阳,看看脑畔顶上的神庙。她看见湛蓝的云天和飘扬着红布的神庙时,她的嘴里流出了口水。她笑了,傻傻的发笑。她一辈子就是这么的度过,在极度荒凉的岁月里痛苦地活着。有时候,看到二舅娘这样,她的孩子都会对她恶语相加,狠狠的谩骂。二舅娘流着眼泪,眼眶里布满了血红的丝。她望着眼前的孩子,心里却滴淌着血。
二舅忙于牧羊,白日里出去,黑夜里归来。黄昏的时候,寨子沟的河口陆陆续续的人都下地归来。等到月亮出山头升起时,羊群的滚动声才响彻夜空。此时的二舅娘下了炕头,斜斜歪歪,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外,她瞭望着远方上空那刚刚托起的明月。二舅牧羊归来,望见此状,怒火中烧,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向二舅娘骂了起来。“天这么黑了,你死出外面作甚来了。要是你真的摔死了,那该多好。”孩子们站立在门槛上,不敢言语。从小到大,他们见到过许多次这种情形,敢怒不敢言。
二舅把羊赶入圈中,提着酒就回来。每晚他都要喝酒,似乎酒才是他的精神依存。二舅娘又窝回了炕头,她试着透过窗格子纸的缝隙再注视一下美好的夜空。然而,她无力地耷拉着头锁了回来。孩子们将热了几遍的剩饭,端在了她的跟前。饭都有点儿嗖了,还舍不得倒掉。他们每个人都不吃,可怜的二舅娘傻不拉几的咽了下去。有次,被外祖母撞见,外祖母数落了二舅。外祖母道:“你给狗都不吃的东西给人吃,你还当她是的婆姨不了。她再怎么傻,也是人,你不要把她当牲畜对待。”自此以后,二舅对外祖母就有了成见,老死不相往来。因为这件事让他在白氏一族中更是臭名昭著。无论谁提起都会狠骂一通。
在我再次见到二舅娘时,她已经不成人形了。先前硕大的身躯这几年没见,瘦的仿佛只剩下了皮包骨头。眼睛深陷进去,背也佝偻了,头发乱蓬蓬的,仿如一个行乞的要饭的。她对我似乎还残留着点印象,当我握住她的手时,她不再迅速地躲避了,而是凝视着我。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的意图,她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时日不多了,她想告别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也许,她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好。毕竟,她可以淡出所有人的视野,在安静的庙圪堵梁上长眠。
回到李家塔村,问及外祖母:“二舅还是那样吗?”外祖母深深地哀叹了几声,“狗改不了吃屎,他这一辈子就那样了。还怎么改?”外祖母言语铮铮,掷地有声。我望着漫天的霞光,从外祖母的言语中。我听到了一幕幕酸楚的心声。是啊!如果狗能改得了吃屎,那还是狗吗?
或许,二舅真的在旁人的眼里狗都不如。毕竟。他在二舅娘身上做的那事狗都做不出来,何况是人。
二舅这样的脾性,连我二外祖母都管不了。要是再管的严,他会六亲不认,喊爹骂娘的。每逢过时辰节日,二外祖母会偷偷的趁二舅牧羊不在家,给二舅娘送点好吃的上去。回回吃罢,二舅娘会遭二舅一顿打骂。此后,二外祖母就算过节也不敢给二舅娘送吃的上去了。到寒冬腊月时,天寒地冻。二舅穿上了厚厚的棉衣,二舅娘却仍然衣裳单薄。她蜷缩在冰冷的炕头,瑟瑟发抖。她的嘴冻得铁青,双手不停地呵着气。柴火熄了,没人给添。落了雪后,旷野一片白茫茫。
数十年寒冬炎夏,如此而过。时间久了,二舅娘不变人形,那才怪了。可怜的二舅娘在等到她的孩子嫁人的嫁人,娶婆姨的娶婆姨后,终于走了。我在想,她这些许年的坚持,应该就是想等到这样的时刻。她完成了这一生最伟大的心愿,她不再含有遗憾了。或许,这更像她花季时的那样,充满了欢乐。
二舅娘走了,她背着傻子、疯婆子的名声离去。在底滩上祭奠她的时候。村里的人几乎都给她买了烧纸,场面极其宏大。乡亲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给她送行。活着的时候,从未博得别人的尊重,死后才让人垂怜。
二舅娘走后,应了她的意愿。她的坟立在了向阳的山峦上。与她瞭望了一辈子的神庙,遥相呼应。旭日升起的时候,第一缕曙光就照在了她的坟上。黑暗中生活了一辈子,死后才得到光明。我想这就是宿命,逃都逃不过。
渐渐的二舅也步入了人生的暮年。二舅娘走后,二舅惯常如旧。人变得越来越懒惰,且嗜酒如命。孩子们远嫁他方,都离开了他。唯留在他身边的儿子还遭遇离婚大变,给他留下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负气离家出走,再无音讯。世事多变,二舅也不会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漆黑的夜晚,他躺在在了二舅娘生前躺了一辈子的炕上。炉中的火苗向外扑着。此时此刻,他感到了孤独难眠。他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双眼溢出了泪。
二舅老泪纵横。他仿佛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笑着,哭着。
擦拭完泪水,他抱起了孩子走向了屋顶的神庙。透向无边的黑夜,他寻觅着已经忘记了的那座灯塔。但漫漫长夜,他再也寻觅不到了什么。沮丧中,晨曦已破出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