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窗里：“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一
　　 舂香是个苦命的女人，人生的悲剧都发生在她的身上。
　　 出生时，正赶上吃糠咽菜的年月，所以童年并未给她带来快乐，留下的只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涩记忆。到了上学的年龄，由于家境贫寒，父母无力将她送进学堂，她便眼巴巴地望着同龄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去学堂。十七岁时，漂亮的舂香，在父母的包办下，将她嫁给了邻村，一个家境殷实的鲁姓家里，希望她能平安、幸福的度过一生。这个男人是个工人，人长的白白净净，一表人才，一看都是没有吃过苦的人。年头结婚不久，就离开舂香前往金川的单位，一年未见一份家书。公公是个医生，心底善良，仁义厚道，只要有人求他看病，他都义不容辞前往，深得民心，方圆十里八乡名望颇高。而婆婆得势于男人，刻薄刁钻、蛮横无理。至打舂香嫁到她家，她就给舂香未给过好脸。每天从晨曦吐白到晚霞落幕，她孤单的身影就不停的忙活：不是在田间地头耕种、就是在野地里拔猪草，寻野菜。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妹，做饭洗衣，喂猪烧炕。等安顿完家务已到掌灯时分，此时，家人已经进入梦乡，而她还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家人缝补衣衫，纳鞋底，一做就是三更半夜，灯下的剪影是那样的孤独疲惫。她这样辛苦的伺候一家老少，还是得不到婆婆的认可，经常指桑骂槐，拳脚相加。但春香忍耐着，默默的盼着，盼着丈夫年底回家，能给她一个肩膀靠靠，让她得到一个女人该有的温暖。一天天、一月月，日子在不咸不淡中流逝。终于熬到了年底，她盼望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可惜，回到家里还未见到正在地里干活的春香，婆婆便开始在儿子面前哭天抹泪，数落春香。这个男人是个典型的软耳朵，听到母亲这番哭诉，便轻信了母亲的谗言，回家的当晚，这个男人便把舂香狠毒地暴打一顿，直打的鼻青脸肿，卧床不起。村里一个好心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将此事偷偷告诉了舂香的父母。她的父母便急急忙忙去鲁家看望女儿。当春香看到爸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情感像开了闸的闸阀一泻而下，扑在母亲怀里委屈的大哭，说什么也不愿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即使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那彪悍的婆婆瞪着三角眼恶狠狠的扬言，让她的父母快点把舂香带回去。
　　 看到女儿在鲁家受尽折磨，被打的遍体鳞伤，善良本分的父母心如乱箭穿心，便答应了鲁家离婚的要求，去公社办完手续，直接用架子车将舂香拉回家，从此她便在娘家帮助父母照顾弟妹、料理家务。
　　 过去的农村，一旦女人离了婚，在族人面前便矮三分，在村子里更是抬不起头的，处处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一不小心，村上那些长舌妇的唾沫星都会把你淹死。春香在娘家低眉自卑的生活了一年，春节后不久，便在媒人的撮合下，和林场的一个工人结婚。这个男人是东北人，年轻时从东北招工，来到了西北小城的一个林场当护林员。由于常年在大山深处工作，肤色黝黑，人长的不俊，本单位的年轻姑娘都远嫁城里，直到三十多岁，他都未找到对象。和舂香的结合，让这个忠厚善良的男人，得到了家的温暖，待春香真是百般呵护，疼爱万分。那时候的林场工人，收入低微，又未住房，生活过的非常清苦，但舂香是位勤劳、善良、贤惠的女人，又会操持家务，这家里家外安排的井井有条，收拾的干干净净。随着儿子女儿的出生，简陋的家里便有了笑语欢声。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庭前花开花落，四季轮回中，舂香一家在山里苦度光阴。一年、两年、十年、十六年，日子终于慢慢熬过去，一双儿女也从青涩中慢慢长大。女儿出落的漂亮，儿子长的英俊，让舂香俩口子特别欣慰。为了孩子上学，他们从大山里搬到了城郊，儿子女儿终于走进了城里的学校。就这样，舂香一家的日子渐渐有了希望。
　　 刚搬到城里不久，春香不知种了那股邪气儿，好端端的竟然患上了精神病。白天神志恍惚，情绪急躁，轻则大哭，重则打闹。到了晚上，说起话来漫无边际，一会说鬼来了，一会儿说她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一件白色的衣服，在她家房梁上吊着，说的家人及邻居毛骨悚然。七十年代，封建迷信盛行，为了省钱，一般小病不是送邪气儿，就去大队的医疗站抓点药片服用，但舂香的病情终不见好转。无奈之下，她的男人便在当地找来巫婆发橛子、安顿家里。那巫婆装神弄鬼，在桌子上跳上串下，胡言乱语，一个晚上把家里搞的乌烟瘴气，钱一大把的花，病情却依然不见好转。此时，在城里工作的大姐去看望时，见此情景，立即将春香接到了城里住院治疗，通过医生的细心治疗，家人的关怀备至，半个月后，她的病情渐渐好转，终于恢复了神智。
　　 记得九十年代的一个早春，舂香来到大姐家，满脸喜色地告诉大姐，她的儿子有工作了。大姐是个老师，严肃的脸上时常见不到一丝笑容。大姐皱着眉头问是什么工作？舂香眉飞色舞地说在林场当林警。大姐并没有被这个消息感染，淡淡地说：“孩子才上初中，身子骨那么单薄，不好好读书，干嘛让孩子去工作。”舂香却说：“日子太穷了，让他早点工作，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听到这里，大姐一声长叹说：“那就告诉孩子，在山里工作注意安全”。
　　 随着儿子工作，舂香一家的日子也有了起色。就在九三年麦收的季节，黄灿灿的麦浪，给美丽的乡村染上了迷人的色彩，当人们以喜悦的心情，忙的准备夏收时，突然一个噩耗打碎了春香一家的平静。舂香的儿子亮亮，在莲花台巡山时，脚下一不小心，从万丈悬崖坠落，不幸身亡。听到这个消息，人们无不为可怜的舂香遭此大难黯然神伤。
　　 当消息传出，亲戚们从四面八方来到林场时，亮亮的尸体已经从山下运到了林场。此时的舂香和妹夫，已经被巨大的悲痛击垮，一下苍老了许多。见到亲人，舂香一下扑到大姐怀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呼唤儿子的名字：“亮亮，我的儿呀，你咋说走就走了，你让我们咋活呀……”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亲戚在哭，天在泣，地在哭，那哭声仿佛天塌地陷了般凄苦。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静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为这个早逝的生命默默流泪。
　　 听林场的一个工人说，当得知噩耗，单位急忙派他们去接春香时，她竟然没有一点预感，平静的让人不可思议。她一会儿翻箱倒柜，寻找儿子穿的毛衣，说山里冷、潮湿，一定要多带点衣服。一会儿又拿起一个罐头瓶子给装肉臊子，说山里缺吃的，生活清淡，要多带点肉，让孩子补补身体。看着春香平静安然，眉飞色舞的样子，点点滴滴都洒满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可她素不知，他们心爱的儿子已经撒手人寰，她再也见不到骨肉相连，至亲至爱的儿子。他们心急如焚的耐心等待，他们不知将用怎样的方式，将这件人间最不幸的消息，告诉这位可怜的母亲，他们更不知，这个可怜的母亲，该怎么去承受失子的巨大悲痛。他们耐心的等啊、等啊，一个小时，仿佛等了一年。终于等到春香拎着大包小包，满足的坐上了来接她的吉普车。在车里，舂香还在不停的夸自己的儿子多么的懂事，孝顺。车里的人只能敷衍的笑笑，内心却是无言的悲怜。车终于到了，当舂香下车，看到林场院子里站了很多人，个个神情凝重。简单的她还是没有想到，一个巨大的悲痛，将要压在她柔弱的身上。
　　 她第一眼看到了丈夫，看到他满含眼泪，她的神经有所触动，继而急切地问男人：“咋了？你为啥哭？”一时间，这个东北汉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巨大悲伤，抱起春香大哭道：“我们的亮亮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许是舂香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打蒙了，她茫然地摇摇头说：“不可能，你一定的弄错了，我们的儿子不是在山上护林吗？”她一边喃喃私语，一边四处寻找她心爱的儿子。包包从她手滑落，也顾不上去捡拾。她看到了，所有的人都用含泪的目光看着她。她说：“勇勇，你快出来，妈来看你了，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肉，你快出来，你别让妈着急”。此时，林场的厂长愧疚地站在春香面前说：“我们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的儿子，请你节哀。”听到此话，舂香出奇的镇静，她问：“我儿子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两位工作人员搀扶起舂香，脚步沉重的，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地狱之门。她看到了，看到儿子高大的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刺目的白布。她猛地跑过去，一把撕开白布，她看到了儿子英俊的脸是那样苍白，平静的仿佛在酣睡。她用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那白痴的脸没一点余温。她去握她的手，可手是那样的冰凉、僵硬，手上还有道道血迹。当工作人员来拉她时，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发疯般的推开她们，扑在儿子身上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说：“我的亮亮，你不是说赚到钱要孝敬我吗？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了，我的儿啊，你让妈咋活呀？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带我走吧！”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划破长空，回旋在林场的每个角落，让在场的人沐然泪下……突然，舂香四肢抽蓄，昏厥了过去……
　　 经过林场、家属的协商解决，亮亮的尸体顺利掩埋。那座坟茔孤零零的落在寂静的青山深处。从此，他的魂魄将和大山为伴，永远和他父亲一道，驻守在茫茫林海之中，只是阴阳两界的世界里，难以触摸到彼此的温度。
　　
　　 二
　　 儿子走了，舂香的神经似乎有点恍惚。每天坐在庭院里，茫然的看着大山，时而喃喃私语，时而低声哭泣，噩梦常常不断。也许，人的心是水做的，承受不起这强大的生命之痛，不觉舂香的神经又出现了问题，轻者时常独自哭泣，重者大喊大叫。为了让她改变环境，及早从阴影里走出来，大姐将可怜的妹妹接到了她家疗伤。那时候，大姐家的亲戚全在农村，五妹家虽然在城市，可住房条件有限，唯有大姐，是舂香疗伤的好地方。通过亲人的抚慰、关爱，渐渐的，舂香的情绪稳定了，病情逐渐好转。
　　 经历了生离死别，舂香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女儿的身上。几年过去，女儿长大成人，走向了工作岗位，也女承父业，成了一名林业工人。转眼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幸运的女儿如愿找到了一位家庭条件优越，长相不错的女婿。结婚一年后，生一女儿，长的樱桃小嘴，浓眉大眼，非常可爱。孙女的出生，填补了春香那颗受伤的心，老俩口似外孙女为掌上明珠，爱孩子爱到了极致，甚至有点自私，导致了婆家的不满情绪，继而这种矛盾转嫁到小俩口身上。小俩口的矛盾开始恶化，加上舂香的独断，婆家的强势，丈夫的数落，让女儿加在中间难以做人，久而久之，俩人感情破裂。女儿终于离婚，孩子由女方抚养。对于女儿的婚姻，春香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如能够正确处理孩子的抚养问题，不掺和小俩口的矛盾，女儿也不会走向离婚，或许，女儿也不会活的那么辛苦。人呀，一定要给自己留点空间，给爱留点距离。爱：有时也会伤人。
　　 就在舂香的女儿独自辛苦带孩子的时候，单位机构改革开始，加上单位的工资实在难以应付母女二人的日常开销。于时，女儿撇下正需要母爱的女儿，外出漂泊，四处打工赚钱，来应付眼前的困境。
　　 一个单身女性，没有殷实的家庭背景、耀眼的学历，出众的外表，聪慧的智商，要想在外面干出一番事业，实属不易。尽管他们的女儿能吃苦耐劳，但打工所赚的钱远远不能满足她和女儿的生活。二零零四年，春香的丈夫退休回家，工资甚微，但他们还是用浓浓的爱帮助女儿，共同抚养外孙女。因为，女儿是他们全部的希望。随着外孙女的长大，女儿常年在外，家里空荡冷清，此时此刻，他们的心里又开始想念早失的儿子，这谁家的儿子娶媳妇，抱孙子，触景生情，他们的心情就特别失落，心沉沉的，阴霾的情绪时常伴着泪水让他们夜不能寐，茶饭不香。为了让父母安享晚年，女儿把小城的房产变卖，举家迁途到她打工的外省，永远离开了这个让他们魂牵梦绕的伤痛之地。
　　 此时此刻，女儿的生活也开始有了起色，打拼中认识了一个厚道的男人，并组建了新的家庭，又添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小日子虽然繁忙，但也有滋有味。
　　 2016年初，舂香在异乡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搬进了一个花园式的高档小区，在女儿女婿的努力下，楼房装修的简约、大方、舒适。看到父母搬进新房的那种满足、喜悦，女儿笑了，默默祝福二老安享晚年。
　　
　　 三
　　 苦命的人，即使掉进蜜罐，也享受不到蜜的甘甜。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舂香一家开始新的生活时，不想舂香的丈夫深感身体不适，舂香和女儿便陪丈夫前往医院检查，诊断结果“肝癌晚期”几个刺目的字如晴天霹雷，劈的她和女儿昏头转向，天仿佛要塌了般。
　　 不管怎么痛苦，内心怎么翻江倒海，她们的泪只能往心里流。面对丈夫时，春香还是保持着理性。她强装欢颜，动员丈夫住院治疗。主治医生是位好心人，看到舂香的家境也不殷实，便委婉的告诉舂香，治疗毫无意义，让她们别在医院里浪费钱财，回家好好陪伴他，让他在家度过最后的时光。
　　 可是舂香说啥也不行，善良的她执意要让丈夫住院治疗，那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即使倾家荡产，她都不放弃。医生被春香感动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住院的日日夜夜，舂香日夜守护在丈夫身边，喂吃喂喝，接屎倒尿，表现出了一个女人浓郁的爱和坚忍不拔的心。即使丈夫被病痛折磨的脾气暴躁，轻者骂，重则打，但春香隐忍着。两个月的时间，舂香为丈夫倾注了太多的精力，可她却掉了十几斤肉，那曾圆润的脸像刀刮了般，深陷下去。
　　 转眼快到2016年的中秋，舂香的丈夫病情突然好转，而且执意要出院。中秋节这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舂香和女儿陪着丈夫，带着孙儿走出久违的庭院，来到了公园，享受这深秋晚景的惠风和畅。这天公园人流如织，景色宜人。公园里秋菊灼艳、花香四溢。湖里波光粼粼，岸边垂柳依依。亭台楼阁，曲桥倒影，装点出水之神韵。行走在如诗如画的公园，舂香暂且放下了沉重，小心翼翼的陪老伴游玩。这天，丈夫非常精神，竟然不让人搀扶，独自漫步，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和孙女逗乐，还嚷着要和家人合影拍照。舂香暗自想：“老头子从来不愿照相，一辈子也没留下几张照片，今天怎么了？”舂香的内心开始纠结、不安，这现象，莫不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中秋过后的第三天，早上起床，老公嚷着想吃鸡蛋。舂香忙给打了两个荷包蛋，他边吃边对舂香说：“舂香，等我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华亭走走亲戚，去看看咱们的老伙计，再去看看咱们的儿子亮亮……”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断了气息，生命便画上了句号。
　　 他走了，一股青烟带走了他对妻子的痴爱，对女儿、外孙的深爱，对儿子无限的思念、还有对茫茫林海的无限眷恋，因为，他的梦想、他的希望、他的爱、他的痛，永远合着这股袅袅的轻烟，散落在大地。他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重负，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世界。
　　 老公走了，舂香异常坚强，她没有流泪，因为，这个一生悲情的女人，泪已经流干……
　　
　　
　　 2017年3月14日凌晨完稿于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