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小烟妆(小说)
一
楼道里竟然连个灯也没有。
女人踩着高跟鞋噔噔地爬楼梯,男人摸黑跟在后面,心里不由得有点儿紧张,他想到了捉奸在床。又为自己的念头好笑,紧张个屁!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窗帘都挂着,屋里光线很暗,男人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女人把包放在床头,顺手开了一盏小彩灯。暧昧的粉红色一层一层铺开,光晕罩着床上的小碎花,有那么一点儿良宵苦短的意思。
一室一厅的小屋,根本藏不了第三个人。男人还是不放心,借口上厕所,又把里里外外查看一遍。确信很安全后,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松弛下来。男人窝在沙发里点了一根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大一小两个烟圈。
二
晚间的《平城新闻》插了一条封路通知。通知说,从三月十八日晚上十时起,同泉路东段至西段开始施工,所有车辆请绕行。
住在城里的三鬼打电话给刘军,约他出来跑摩的。刘军知道城里早就禁了摩的。所以他说,我可不敢干,撞到警察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连摩托车也给没收掉。到那时不光丢把米,连鸡也被人家宰吃了。
三鬼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女人活个俏色,男人活个调对。你这人真是个死脑筋,摩的禁是禁了,可眼下不是要修路吗?修路了,公交绕道,出租车又开不进来,你让那些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扭扭搭搭地怎么出门?总不能拎着鞋光脚丫跑吧。再说了,修路的时候警察也睁一眼闭一眼。没人管闲事,只要避开那几个主要的交通路口,趁乱一个月轻松地抓弄个三五千。不比你在矿上蹲守强。我听说现在人们都搬到棚户区的新楼房,矿上跑出租的比坐出租的人还多。刘军嗯了一声。
前天还因为抢客差点儿和人打起架。平时刘军他们把车都停在汽车站路口,只要有中巴公交停下来,他们就拥上去问人家,要车不?要车吗?刘军干这行是老手,他不像别人见一个问一个,他专门问那些拿东西带小孩子的女人。女人家力气小,拿不动东西就会打个车。本来是他从中巴车搭好的客,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去张家湾,价钱都说好了,三块。这时长腿从旁边冲过来硬插进一手,张家湾两块钱。客人就被他撬走了。刘军生闷气,等长腿拉完活,两个人约好在牛头山见。架当然没打起来,长腿说,他孩子上学花了一大笔钱。高价生,学费都是和亲戚朋友借的,要不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会这么不要脸地抢活儿。刘军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慢慢往山坡下走。不管长腿说的是真话假话,跑出租这个活儿是越来越难做下去了。得另外想别的挣钱法子。
三鬼和刘军以前在一个掘进队上班。三鬼是矿上从村里招来的农协工,合同到期后,赶上下岗的风头,就丢了工作。三鬼不想再回村里种那几亩薄田,人有脸树有皮,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三鬼在矿上风风光光地当工人,现在领着老婆孩子灰头土脸地回去,还怎么见人?还有孩子上学的事也让人头疼,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学校里没剩下几个孩子,一个老师同时教五个年级的学生,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是啥水平。
三鬼先在附近村办的小煤窑下井,人年轻又舍得出力气,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他女人也没闲着,给一家手工馒头店和面蒸馒头,一个月给四百块,就这样一家人勉勉强强留在了矿上。
三鬼脑子灵活,很快发现了比下煤窑更挣钱的营生——跑出租。那时候大矿附近的小煤窑很多,窑主只管出煤不管修路,矿区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中巴车根本不愿意进矿,工人出矿进矿都打摩的。三鬼趁机买了一辆二手摩托停在矿门口跑出租,跑一趟小煤窑就有十来块的进项,一天下来倒比上班还强。没用半年,三鬼便换了一辆新摩托。三鬼请刘军喝酒时张牙舞爪地说,出租是没本的买卖,只挣不赔。过两年换他辆汽车开开,到时候就是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三鬼喝多了,连说带唱。
那年刘军出工伤后关系转到劳保科,工资少了一半,日子过得像是缩过水的布,怎么拉扯也是差一大截。兄弟情深,困难关头三鬼拉了他一把,买摩托的钱都是和三鬼借的。就这样刘军也加入了跑出租的大军,这行道果然挣钱,两个轱辘一转,家里一天的花销都有了。还是有酒有肉的美日子。
跑出租挣的是活钱,老婆长八只眼也看不住。两个人那时都偷偷摸摸地背着媳妇攒私房钱,想着挣够钱,买辆夏利汽车,当个体面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商量好了,这笔钱谁买车谁先拿去用。谁知后来煤矿整合,小煤窑被封,外地的煤老板拿着钱到别处去发财,窑里的工人东奔西走也散了。跑出租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少,买汽车当然成了没影儿的事。
青矿离城里近,三鬼就盘算着进城跑出租。城里人多,打车人也多,挣得不会少。刘军不能走,他有工作牵挂着走不开,留在矿上挣一个算一个。
三鬼可能正在跑出租的路上,刘军听到手机里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就说,三儿,小心点儿,别一边骑车一边打电话。三鬼说,屁事没有。电话里一个女人说,师傅到了,就在前边的那个路口停下。然后是女人的高跟鞋声,咯噔咯噔越走越远。
你猜我刚才挣了多少钱?三鬼拿腔捉调地问。
三块?五块?刘军猜不出。
十块呀,还不到五公里的路程,他妈的比开出租车都挣钱。三鬼兴奋地叫。刘军的心被十块钱的小火烤着。
三鬼唠唠叨叨,城里修路的时候摩的生意特别好,一天少说也能挣一张。摩的方便,出租车过不去的小土道小窄巷子,摩托车“嗖”地就穿过去。
干咱这一行没有本钱,摩托车是现成的,除了油钱,挣多少往兜里装多少。
你不知道现在摩的的行情涨了,摩托和出租车一个价儿,都是六块钱起步。
不瞒你说,那些开出租车的眼红死咱,他们一天还有公司的两百块份子钱。咱是干捏,一点儿水分都没有。
只要人机灵点儿,这一夏天的少说也能挣一股。
一股就是一万。一万块钱就像一个亮堂堂的火把,把刘军皱巴巴的生活照得一片灿烂。
三
女人进卫生间冲完凉,穿着一件低胸的吊带睡裙出来。男人慌忙低下头,两手攥成拳头,一双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女人的脚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滋润的苍白。女人大大方方地说,大哥,你也进去冲冲吧。大热的天,一动弹一身汗。
男人悄悄溜了一眼女人,头发湿湿地搭在肩上,后背上洇出一团水渍,衣服完全贴在肉上。圆润的肩头耸动着,像一只淘气的猫。男人急急慌慌地进去,五分钟后腰上裹着一条浴巾跑出来。男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脸上有些挂不住,心想自己这个急吼吼的样子像电视里那些不要脸的老嫖客。
女人擦干头发已经上床,手里夹一根烟,倚着枕头看电视。女人没烟瘾,瞎抽,做她们这行的必须在男人们面前端出一副老辣的风尘样儿。男人们都喜欢浪一点儿的女人,要是找贤妻良母,自个家里就有,何必舍近求远劳民伤财。黑夜里站在影影绰绰的灯光背后,冲着走过来的男人轻飘飘地抛出几个烟圈,那简直就是抛出一个个红绣球。被绣球砸着的男人晕头转向,骨头又酥又麻,站都站不稳。再说隔着烟雾,看眼前的男人老少丑俊、高矮胖瘦都是一样的。
电视里的男人抱着女人啃来啃去。男人受了刺激,也爬到床上,女人把抽了半截的烟摁进烟灰缸,从包里摸出一个小东西扔给他。白色的小东西翻着跟头落在床边,男人从上到下红到脚趾头,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病!我一点儿病也没有,身子好着呢!真的,我没病。女人两个指头把搭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撩到耳根后说,你不怕,我怕,染上病对谁都是麻烦。男人只好接过那个小东西,转过身背着女人,窸窸窣窣好一阵忙活,女人手伸过去要帮他,男人手脚更乱。女人轻声笑,说他的样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男人自嘲,啥毛头小子?老枪老炮的,子弹都生锈了。他故意这样说,好给自己加点儿胆量。说实话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怕。尽管工友们私下都说,男人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活得还不如一只鸡。
四
接完三鬼的电话,刘军自己也琢磨进城的事。矿上跑出租现在根本挣不着几个钱,狼多肉少。矿上女人舍不得打车,她们出门子拎多少东西,也伸出两只手自己提着。这两年汽油钱涨了,打车钱没涨,从汽车站跑到家属区还是两块,辛辛苦苦一天下来也就挣个青菜钱。
刘军人勤快,不赌,不嫖,除了抽根烟喝点儿酒没有不良的嗜好。老婆荷珍又会过日子,一分钱也不胡乱花。那小日子就像是一瓶廉价的二锅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抿着慢慢就醉了。谁知去年冬荷珍查出病来,癌症,这个病比狮子的嘴还大,去了两次北京就把刘军的家底全掏空了。那些钱女人攒着,本来是准备进城买套两室一厅的楼房。现在别说楼,连个厕所也买不起。
荷珍不是矿上的正式工人,没有办医疗保险,所有的手术费用都是自费。第三次去北京住院还落下两万多的外债。钱都是和工友们借的,虽说人家不上门讨要,可刘军心里过意不去。青矿是破产矿,工人的工资都不高,谁家也没有几个闲钱空搁着,一个萝卜一个坑,那钱早安排了用项。出了院女人在家还要吃药维持,那种药不便宜,都是上百块一瓶。越渴越舔盐,孩子又升了初中,学校里书钱补课钱天天不断。旧账没清,新债又加,每天天亮一睁眼,不知道会从哪个地方就跑出要钱的事由。愁得刘军吃不香睡不香,挣着有数的这几个死工资啥时候才能把该人家的钱还上?刘军的心被油煎得吱吱冒烟。
吃晚饭的时候刘军和荷珍商量说要进城跑一段时间的出租,青矿离城也就十五六里路,白天跑出租,晚上回来上夜班,两不耽误。
荷珍的气色很差,刘军自觉理亏,他应该留在家里多照顾女人些日子。好在女人明理,没说拉后腿的话。只是问,一夏天能挣多少?两万多吧。刘军怕女人后悔,故意多说了点儿。刘军相信自己勤快些能挣到这个数。跑出租这活儿,说白了也就挣个辛苦钱,只要眼里有活儿,多跑几趟就多挣几个。城里人懒,不爱走路,出门就喜欢招手叫车。
吃过饭孩子去写作业,女人把桌上的碗摞在一起,刘军跟在后面把空盘子送进厨房。他抄起瓶子往碗里倒点儿洗洁净,打开水龙头拿洗碗布洗碗,洗洁净倒多了,白泡泡沾弄了两手。女人笑着,笨手笨脚的,放下放下,还是我洗吧。刘军让她出去休息,女人不走,倚在厨房的门框边慢悠悠地说,要是真像三鬼讲的那样,该人家的钱也能还上一些。
一提借的那些钱,荷珍比刘军还着急上火。刘军让她别操心钱,钱的事他会想办法。他是家里的男人,自然会想出办法来。要是发愁能愁出钱来,那咱们啥事也别干,都坐在家里愁钱呗。
刘军一发火,女人讪讪地不再说话,慢慢眼泪也流下来,抽抽咽咽地边哭边说,我知道这个病是不会好了,这辈子是我害了你,也拖累了这个家。
刘军嘴笨,不会讲哄女人的甜言蜜语,可他心里记着女人的好。自家的女人真是个好女人,要是他能像那些有本事的男人挣来大钱,女人也不会累下病。他知道女人的病生生是累的。他出工伤那年,家里家外都是女人一个人撑着。女人早上五点就去小饭店给人家洗碗,一个月才给二百块。就这点儿鬼舔钱,饭店的老板还说,人要讲良心,拿人家的钱,就要尽心尽力干活。除了饭店,女人还在单身楼做着一份打扫卫生的活儿。给住单身的工人洗衣服,一件衣服五毛钱。女人的手整天泡在冷水里,手指头肿得就像红萝卜。
刘军心疼地看一眼女人,嘱咐她记着吃药,别瞎想。做完两次化疗,女人瘦成了一个干巴枣核。当初荷珍嫁给刘军的时候,可是一颗人见人爱汁水鲜美的桃子。那会儿刘军是矿上的劳模,胸前戴着碗大的红花,人五人六地坐在主席台念别人给他写好的先进事迹报告。会议厅里,四五个穿红旗袍的漂亮女孩子隔一会儿就给杯子里续满水。刘军的眼睛瞅着报告,心思早跑到穿红旗袍的女孩子身上。那些女孩子真漂亮,只是大冬天穿着露腿子的裙子,刘军心疼得舍不得,所以人家倒一杯,他喝一杯。刘军就那一会儿工夫喝了五杯水,报告念到一半时,膀胱胀成一个大气球。刘军捂着肚子,弯着腰苦着脸的样,可把队长气坏了。真是一个扶不上台的刘阿斗。
后来刘军还真从矿上的招待所找了一个穿红旗袍的姑娘。那姑娘就是荷珍,她也是矿工子弟,在招待所当临时工。矿上有招待活动时,她们就穿戴起来当招待员,没活动了当打扫卫生的清洁员。刘军小心眼,一结婚便不让女人去招待所上班了。这么好看的女人,自己惦记着,防不住哪个领导背地里也惦记。
刘军进城和三鬼在小饭店喝了一顿酒,便把跑出租的事定下来。荷珍心疼他的身子,说要不跑一天休一天吧。刘军不同意,做啥都有回头客,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慢就丢了客人。女人低头想想又说,平日里你和队长关系好,不行和他说说到矿上请个长期事假。刘军有点儿心烦,请假更是没边儿的事,回头再把工作折腾丢了,以后全家三口人张大嘴全喝西北风去。
刘军端起杯喝口酒,把毛毛糙糙的心思压住。刘军知道女人疼他,只好给她讲宽心话,也就几个月的事,天一冷,路修好啦,傻子还打摩的。城里人最会活,人家还怕冻掉屁股蛋子呢。你这样想,辛苦几个月就能挣一大笔钱,绝对值!有了这笔钱,咱们该人家的钱就还清了。以后清清爽爽地过日子,这是多好的事。荷珍给他搛了一大筷子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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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