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
奶奶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是一个小脚农村老人。奶奶育有两子一女,现在只剩一子,一生孤苦无依。
听奶奶说,爷爷比她大十几岁,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撇下她们娘仨走路了。
那年爷爷奶奶领着父亲、二姑和小叔到山区乞讨,一大家子人在一个河谷里扎了个窝棚,白天去到人家家里讨一口干粮,晚上一家人蜷缩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数着星星盼天明。盛夏的夜晚,雷声隆隆作响,闪电的白光照耀着黑黢黢的山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久居平原的人们哪里知道山谷里的危险?山洪暴发了,裹挟着树枝碎石呼啸而来,那间风雨飘摇的窝棚如何禁得起狂风暴雨的肆虐?先是棚顶的树枝,接着是扎棚子的木桩,最后是棚子内的锅碗瓢盆水桶,顺着浑浊暴虐的洪水叮叮当当的远去了!好在一大家子人在奶奶的带领下早爬上了河边的树杈。爷爷想去捞起水桶,无奈洪水无情,最终在洪水退去后在下游的岸边只留下一只草鞋。爷爷走了,那年父亲只有十三岁!
一路乞讨,几经辗转,奶奶领着三个孩子回了家。回家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孩子们吃什么?一个小脚女人如何应对外界的种种冷眼?奶奶不能倒下,她要顶起这个家。
首先是父亲的上学问题。父亲是认字并且还会写写算算的。后来听母亲说起过,父亲上学的时候,要背上两大包袱的菜团子(掺着高粱面和地瓜干粉的野菜窝头)找一个向阳背风的土窝窝,先吃完一半,第二天再吃完另一半,第三天滚着一身的沙土夹着空空的包袱回家了,奶奶追着撵着骂着,父亲的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二姑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远嫁到了东北,认识她的人都说我长得像她。侄女随姑姑,天经地义。姑姑也是个苦命人,对这位从未谋面的亲人我有很多的想象。奶奶在五十岁那年只身去了东北的辽宁省,因为二姑得了一种怪病,血流不止。她虚弱的身体最终也没等来母亲的到来,留下了四个年幼的孩子后撒手人寰。奶奶赶到的时候,姑姑的灵棚已经搭起来了!奶奶伤心欲绝,看着自己辛苦拉扯长大的女儿,面色苍白嘴唇紧闭地躺在地上,周围围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奶奶的心都碎了!姑姑永远地留在了白山黑水之间。奶奶撑着半条命回到了家,我哥哥降生了,取名辽宁。奶奶最看重这个长孙,哥哥十五岁之前是跟在奶奶身边长大的。
奶奶养了一只山羊,整天跟在奶奶身后,形影不离。山羊的羊奶也成了哥哥最喜欢的营养美食。
奶奶喜欢我哥。
奶奶的羊,每天都紧紧跟在奶奶后边,咩咩的叫着,而羊后面跟着的就是我的步履蹒跚的哥哥。每日傍晚时分,一个小脚女人,一只灰白色的羊,一个歪歪扭扭走路的小男孩,走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夕照下,佝偻着背的小脚女人还要背着一包袝柴禾。
门后面,是羊喝的水,上面撒了一层细细的高粱面。不知是水格外香甜还是水温正好不凉不热,羊抬起了满是水渍的嘴巴冲着奶奶亲切地“咩”了一声。门外面是坐在小凳上乖乖等着的小男孩。奶奶迅速把已喝足了水的羊牵到院子里,双手握住羊奶,只见一股细细的白线汨汨地流进了放在地上的搪瓷碗里。羊奶流淌着,冒着热气,洁白如雪,好闻的羊膻味立刻充盈了整个院子。小男孩捧起搪瓷碗贪婪地吮吸着带着体温的羊奶,偶而抬起头,咧开满是雪白奶渍的嘴巴嘿嘿笑一声。这时,奶奶总是骂上句“小兔崽子,笑啥,快喝。”
哥哥今年四十五岁,每次回家都要买上奶奶爱喝的茉莉花茶和纸卷烟。
父亲的离世,让风烛残年的奶奶更加孤独。
奶奶是在她九十岁那年得知父亲的病的,一向对生死看的透彻的奶奶老泪纵横,逢人便说,这个病咋不长在我的身上啊……
父亲回来的时候,是暑气还未褪去的九月份。父亲高大的身躯蜷缩在了一方木盒中,似乎听得见叹气的声音。人生无常,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的遗言便是照顾好他的老母亲。
奶奶抱着父亲安眠的木盒哭得几次昏厥,干枯的眼睛里流出的老泪足以让闻者悲伤。白发人两度送走黑发人,内心的苦痛与坚强无人能懂。
父亲安眠的地方是一片荒芜之地,奶奶执意要去看看。家人拗不过,只好遂了她。奶奶在我们的搀扶下走向了他的大儿子的栖身地。十月的下过雨的地上,湿哒哒的黏泥覆盖在小小的坟茔上,新插的花圈湿漉漉地耷拉着。奶奶扑倒在土堆上,手指里扣着泥土,那是融着他的孩子的泥土啊。声泪俱下的诉说听不清楚,只有呜呜咽咽的呢喃。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此时是什么心情,我体会不出,只会流泪,为苦命的奶奶,也为离世的父亲。奶奶目送着亲人们一个一个地从她的世界里离开,只留下她孤零零的饮尽生活的苦水。奶奶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我几次想去搀扶她,都被哥哥制止了,哥哥说,让她哭吧,把这一生的委屈与悲伤都发泄出来吧。哭过骂过,奶奶拍拍身上的土抬起了头,说,走吧!
父亲走了两年了,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次回家看她,她总是拿出这个说这是你爹买的,说那个也是你爹买的,就连挂在墙上的一小兜饼干和一袋豆奶粉也曾经是父亲买的。呜呼!老人的眼中已再无泪水,可无尽的悲伤又岂能是用泪水可以带走的?
岁月带走了身边的亲人,却留下了血脉相连的浓稠的亲情。我们都相信老人极瘦的身躯里有足够大的力量支撑她走完剩下的岁月!愿奶奶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