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人声已静。二娃儿和媳妇三妞今天很兴奋。往常，忙了一天，累得死狗一般，两口子一沾床，就打呼噜。今天却不同，最后一桌客人走完，打扫完毕，清点了款项。两人早早上床，痛痛快快地折腾了一番。然后，依然睡意全无，嘀嘀咕咕，扯个没完。
　　 二娃子并不是一个小娃子，而是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大男人，长得又高又胖，却蔫不搭不善言辞，不过，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三妞也不是个小妞，比二娃小一岁，也又高又胖，说起话来粗喉咙大嗓门儿，行事泼辣，雷厉风行，是个女汉子。因此，这个家里，主事儿拿主意的，往往是三妞。二娃子年轻的时候，在公家的食堂里学过厨。刚改革开放那几年，丢了厨师行当，和三妞一起摆地摊卖过衣服，还干过别的营生，虽说都没有大红大紫，但也总算赚了些钱，有了些积蓄。
　　 后来，高人指点二娃子两口子，开个家庭饭馆吧！现在这形势，又兴起吃喝风了，开饭店，准赚钱！再找些漂亮一些的“小姐”，搞“三陪”，指定生意红火，钞票会流水一样往你们家流。二娃哥本就学过厨师，会这行业也懂这行。你们家在城里，院子大，藏在深胡同里，又离好几个机关近，机关里的人在这里玩小姐，隐秘，外面不易察觉，有安全感。他们指定像爱沾腥的猫一样，出出溜溜，往你家里钻。再说了，你们不是有好几个本家和亲戚在党政机关里吗？有他们罩着，谁又敢招惹你们？天时地利人和，你们不抓紧时机捞一把，那才傻呢！
　　 三妞当时就两眼光彩熠熠，极力撺掇二娃子，孤注一掷，拿出全部积蓄，盖了一座三层四面楼，雇了几个厨师和传送饭菜的，又找了十几个小姐，择个吉日，就开了张。那位高人又给起了个名字，瑞祥酒楼，图个生意红火，吉祥如意。二娃子是老板兼厨房主管；三妞站前台，招呼来往客人，兼管财务。夫妻搭档，不让别人插手。小本生意，这样干，省了人与人之间扯七扯八的很多麻烦事儿，又节省开支。
　　 开张之后，真得像那高人所说，生意确实红火，虽说不是车水马龙，却也是人流如潮，一拨接一拨，争着往里挤。特别是夜里，那些下了班的机关人员，真得像偷腥的猫一样，颠颠儿地往二娃子的瑞祥酒楼跑。吃喝还在其次，关键是玩“小姐”。
　　 瑞祥酒楼这里有几个东北来的小姐，不但人长得白净苗条，还大方，爽朗；不但个顶个酒量大，能喝得那些偷腥的猫们个个犯怵，而且唱起歌来婉转清脆，还会跳舞，跳双人舞，和小公务员搂在一起，脚步轻盈，腰肢袅娜，步伐娴熟。即使你不太会跳舞，她们也会带着你悠悠旋转。最诱惑人的是，和男人搂在一起的时候，个顶个的软玉温香，香气袭人。能听听这样的尤物娇滴滴的唱歌，嗲嗲的说话，看她们纤指玉手把壶斟酒，搂着她们跳个舞，还真应了文革时期的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句台词，“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有一天，一个上过些大学课堂的戴眼镜的年轻公务员还文绉绉地念过几句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酸楚。
　　 今夜两口子嘀咕的主题，就是要账。
　　 那时机关人员吃喝，时兴打白条。吃完喝完玩完，并不掏现钱，而是在一张纸条上大笔一挥，招待费某某元，某某单位，某某人，某某年月日。等到适当的时机——也就是年关和中秋节之前两个时间点，二娃子老婆拿着一沓子白条，去有关单位，找了这个找那个，这个批了那个批，经过好一番折腾，才能领出钱来。这样，虽说表面赚钱，其实是赚了很多白条子。平时，要不是一些私人散客较现钱，资金周转都很困难。有时候，绊住马腿了，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借钱，甚至，两三千的时候都借过。那个难啊，三妞心里最清楚。
　　 “要不是我撕破脸，非要拉他到一把手那里去理论，这钱还就真要不过来了！”三妞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满脸潮红，一只手还在二娃身上轻轻摩挲着，兴冲冲地说。说话带出的气流抚到二娃脸上，热烘烘的。她今天兴奋，就是因为钱的事儿。要账有了收获，能不高兴吗？一高兴，三妞就来了兴致，主动出击，缠着二娃，可劲儿折腾了一番。
　　 二娃却有些担忧，幽幽地说：“你跟他们撕破脸，他们一恼，晾咱们，去别的饭店吃喝，就麻烦了！”
　　 “哼！他们又想吃喝，又想玩小姐，还尽量想捂着藏着，转遍咱们这个小县城，那个饭店有咱们这里合适？你撵他们到别的地方去，他们也不会去！”三妞一边说，一边“啪！”的一声，拍了二娃脊背一掌，算是惩罚，惩罚二娃的胆小。他们夫妻之间，高高胖胖的二娃是弱者，同样高高胖胖的三妞却是强者，从来都是三妞对二娃抓抓闹闹，二娃从没动过三妞一指头。
　　 “你跟他们撕破脸，他们要使坏怎么办？”二娃又忧心忡忡地说。
　　 “他们拿公家的钱吃喝，捎带玩小姐，还想赖账。咱要真给他们扬撒出去，丢人的是他们。他们还使坏呢，咱们不跟他们使坏，就是便宜他们了！”三妞似乎看破了那一帮机关人的肚肠，掐准了他们的软肋，底气十足。
　　
　　 二
　　 “咋，你们想赖账啊？”三妞气呼呼地大声嚷嚷起来。这是某单位的一个小科室，满打满算，拢共不过十个人。所打的吃喝白条却已经有一万五还多，当然，玩小姐的费用也包含在里面。
　　 这个科室原来的科长还算讲面子，打白条的时候，只写吃饭的费用，玩小姐的费用都是现掏腰包，直接付给小姐。而且，只要三妞去要账，他都会想办法，帮三妞领出钱来。后来，换了一个科长，姓刘，打白条的时候，连玩小姐的费用都打在里面。这倒不算回事儿，等到结完帐，三妞按比例给小姐就是。但是，刘科长从来不签自己的名字，只签分管王副局长的名字。
　　 第一次，已经喝得有八九分醉意的刘科长，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通，最后，签了分管王副局长的名字。三妞看见，就有些担心，问他：“刘科长，你不签自己的名字，签你们王局长的名字，他要不认账，我怎么办？”三妞很通达官场风情，知道中国人称呼所有的副职领导时都会去掉一个“副”字儿。
　　 “王局长让我替他签的，他刚出门，你要我把他喊回来吗？”刘科长满脸绯红，又堆着一脸的坏笑，指指已经走出大堂门的王副局长背影。
　　 三妞明白，如果较真，非把王副局长喊回来，就会闹不痛快。只好笑笑，无奈地摇摇头，做罢。
　　 那之后，不管王副局长参加不参加，刘科长都如法炮制。是他尊敬领导，还是不愿承担责任？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八月十五之前，三妞来要帐。找到这个科室的刘科长，刘科长让找王副局长，找到王副局长那里，王副局长只认其中五六张，签了字，大约三四千多块钱，其他都不认，说他没参加，没法签字。他不签字，就没法找一把手，剩下的一万多块钱就领不了。三妞就又去找刘科长。刘科长就一脸笑意地说，“这两天王局有点儿烦心事儿，等等吧，等王局心情阴转晴，我再找他说说，一准成！”
　　 这一等就等到了年关。中间，三妞曾经问过到自家饭店吃喝玩乐的刘科长几次，刘都笑意盈盈地回答：“没问题，没问题……”却又语不详。因为是常客，三妞就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老账没算，新的白条倒是又增加了将近二十张，计算起来，又是一万多块钱。也依然由刘科长龙飞凤舞地书写，最后仍签王副局长姓名。
　　 如今，年关将近，三妞又找到刘科长。其实，已经来找过刘好几次了，他依然说等等，等他给王局汇报了再说，而且，总有理由让三妞等。眼看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五，没天了，再要不回来，就得再等到下一年的中秋节才有机会。三妞不愿等了。这一次，就对刘科长不客气地说：“这样吧，咱俩一起去找你们王局长吧，当面锣对面鼓，把这事儿说清楚！”
　　 刘依然满脸笑意，说：“你急也没用啊！这不是王局没在单位吗？”
　　 三妞又不客气地说：“我刚才进你们单位大门的时候还看见他呢!”
　　 刘科长的脸色便没了笑意，说话嗓音便有些高而粗，“你不相信我，直接去找他好了！他能给你签了字，你领钱就是了。我倒省心了！”
　　 三妞更急，嗓门比刘科长更大，“咋啦，你想甩手不管啊？”
　　 “你不听我的，我怎么管？”刘倒变得冷静了，一脸冷笑，学西方人的样子，双手一摊，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越说越多。后来，刘科长的一句话更加激怒了三妞。“谁签的名你找谁，何必要纠缠我？”
　　 这就彻底激怒了三妞，三妞才被逼得说出了那句话：“咋啦，你想赖账啊？”接着又大声喊道：“既然你想耍赖，咱就找你们的一把手去评评理！”
　　 说完，一伸手，就拽住了刘的胳臂，要往外走。
　　 这时候，这个科室办公室里面的人都停下工作，有的冷面观望，有的也参与劝架。那个曾经在饭店里念“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戴眼镜的年轻人见三妞拽刘科长的胳臂，就站在两人中间，抓住三妞的胳臂，要帮助刘科长挣脱。一边用力，一边说：“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而刘科长的一张脸也已经急得变成了猪肝色，用力往后挣着。无奈，三妞力气大，竟然挣不脱。而且，竟然能把刘科长拽出了办公室，拽到楼道里。三妞还大着嗓门喊：“大家快来看哪，看看这个吃饭玩小姐又想赖账的无赖！”
　　 这时候，楼道里已有许多人在围观。三妞的大嗓门也震得一座大楼嗡嗡作响。
　　 这一闹，问题很快得到解决。
　　 王副局长出面，陪着笑脸，说了许多好话，总算让三妞撒了手。然后，把所有签了他名字的条子都认了账，又领着三妞去一把手办公室，一把手也稀里哗啦签完了字儿，然后，到财务科，领了厚厚的一沓钱。领了钱，三妞很有成就感，昂着头，仰着脸，走出办公大楼，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的对陪着她往外走的王副局长说：“早这样，还会闹这么一场不痛快吗？”
　　 一边走，一边在楼里四处踅摸，想找到刘科长，再奚落他一番。刘科长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踪影全无。
　　
　　 三
　　 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刘科长的单位都没有人来光顾瑞祥酒楼了。还有几个机关单位大概听说了三妞大闹刘科长的事儿，也来得稀了，虽然还有别的机关单位和散客撑着，但就像老年人得了前列腺炎，撒起尿来，断断续续，哩哩啦啦；远没有了年轻气盛时期的一窜老远，哗哗啦啦，畅快淋漓。
　　 这当中，二娃两口子也听说那刘科长被免了职。捎话的人告诉他们，不仅仅是因为三妞大闹一场的事儿。三妞大闹刘科长只是导火索，那事儿让单位一把手非常恼火，王副局长也很没面子。后来，以此为契机，调查刘科长，牵扯出一大堆贪污受贿的问题。
　　 “免了他还是小事儿呢！要不是那小子背后有靠山，就要把他关进大牢去呢！”捎话的人挤眉弄眼，神神秘秘地对二娃两口子说。
　　 其实，这并不是二娃和三妞想要的结局。生意人，和气生财，要不是被逼急了，谁想出此下策？二娃就免不了埋怨老婆三妞：“你看看，光图一时痛快了，现在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吧？”
　　 三妞依然嘴硬，不认输：“哼，少了他们几瓣蒜，咱们一样炒大肠！”毕竟天天泡在酒楼里，三妞一张嘴说话都带厨师味道了。
　　 嘴硬是嘴硬，生意的颓势，却是无可回避，十分焦心的。二娃急，三妞心里也急。二娃急，只是憋在家里哼哼嗨嗨的；而三妞急，就要付诸行动。一方面，她到处搜寻更加漂亮的小姐，以招徕那些爱偷腥的好色之徒。一方面，她打人情牌，煲电话，窜机关，找熟人，甚至给找一些单位里的关键人物送礼。一个意思，让他们多光顾瑞祥酒楼，照顾自家的生意。如此这般，才勉强维持住酒楼生意不瘟不火的局面。
　　 这一天傍晚，来了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张嘴就喊：“老板娘！”
　　 三妞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听说，他现在已经取代那姓刘的提拔为科长，三妞顿时心花怒放，脸上也开满了花朵，兴冲冲地喊道：“呀！张科长！稀客呀！”
　　 自从那一次大闹刘科长之后之后，这一帮子人来还是头一次，三妞能不高兴吗？急忙就安排他们到最好的房间-——301房间。叮嘱二娃：“一定拿出看家本领，炒几个好菜！”二娃在后厨，听说了这个好消息，自然也乐得裂开一张大嘴，手里忙活着，嘴上不停地“呵呵”傻笑。
　　 三妞又安排小姐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叫倩倩，让她去陪张科长他们。叮嘱她：“倩倩，拿出看家本领来，伺候好这几个财神爷，伺候好了，我给你双份儿钱！”
　　 安排完这一些，三妞心里还乐滋滋的，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大概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过去了，张科长和两个人，摇摇晃晃，走下楼来。走到大厅，张科长一张白净而染上绯红的脸笑意盈盈，对三妞说：“老板娘！我们有些急事儿，先走了。上面房间里还有三个人，还没玩尽兴，马副科长在上面，一会儿他们结束了，让马副科长打条吧！”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三妞虽然心里有些不踏实，也不敢再多问，就满脸热情，说着一堆热情话，送张科长他们出了门。
　　 又过了大概有十多分钟，突然，几个警察推门而入，不等三妞反应过来，噔噔噔，就上了楼。三妞心里说，不好！大声喊着：“哎哎哎，干啥的！”脚下紧跟着往楼上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