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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舞蹈
“我跳舞去了。”
“妈,咱不跳不行吗?”
“有人看着呢!”
这样的对话在我家每天都听得到,只要吃完了晚饭,一放下筷子,妈和奶奶就说上了。妈语气刚开始很不好,久而久之,妈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娇声娇气地死乞白赖。但她依旧拗不过奶奶,每次都是,无一例外。
奶奶坚持每晚走到三公里外的观湖广场跳舞,穿着专业的舞蹈服,薄薄的一层棉制成的,要么纯红,要么纯绿,很是舒适亮丽,走起来衣服都是向后飘着的,带着“仙气”。用弟弟的话说,奶奶这身行头显得特别有精气神,特别有“范儿”。
观湖广场,顾名思义,坐落在一个湖泊旁。它面积不大,绿植覆盖得却很广。尤其在刚刚入夜的时候,植物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光合作用,空气清新无比,能吸引很多人来散步、跳舞。最初,晚上来这儿跳舞的不多,而且稀稀拉拉地分成几块。她们跳得也极其松散,缺乏美感,更谈不上专业了,顶多算是随意地活动活动筋骨。奶奶刚开始也是跟着其中一个圈子一起跳,时间久了,人家看见奶奶跳得好,就鼓励她拉起了一个班子。
自从班子拉起来之后,奶奶开始学习使用互联网,加班加点地在上面找一些舞曲,看一些舞蹈视频,遇到合适的就借过来编在自己的舞蹈里头,教给其他人跳。跳舞和教人家跳舞成了奶奶退休之后的事业。我第一次去广场看奶奶跳舞是被强迫着去的。
那天晚饭后,奶奶说:“孙儿,吃完饭看奶奶跳舞去。”起初我不答应,直摇头,但奶奶硬是活生生地把我拽出去了,我也就只好跟着她去了。三公里的路,走到她们跳舞的场地时我已经腰酸背痛,脚板好似膨胀了一层,沾地就疼,奶奶却容光焕发,和刚出家门时一样。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跟着她一同跳舞的老人们,看起来大都六七十岁了,却和她有着一样的状态。队形排好,音乐响起。不出所料——《月亮之上》《自由飞翔》。在这原本静谧的广场里听到这些广场舞曲,我有点失望,甚至多次地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在这儿做什么呢?通常这种节奏较快的歌曲,为它配的舞也是活力满满,舞者在这支舞中要做的动作是很多的。而奶奶这一班子人跳得却格外悠闲缓慢,好像有种惬意享受的感觉在其中。舞蹈动作应该是奶奶花了许久的时间才编成的,简单连贯、稳重端庄,没有什么花样技巧,有几处动作还安排得略显累赘。但人人都跳得很起兴,让旁观者捉摸不透的那种起兴。
她们的身体缓慢地移动着,谈不上灵巧,却给人以柔美多端。洒下的月光是她们的舞服,时刻装点着她们的每一寸肌肤。我突然想起那句十分著名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恍然发觉,正在我眼前的每一个舞者,她们享受的也许并不是这段舞蹈,而是对她们在舞蹈的过程中看到的世界感到欣喜若狂。她们看到了静默在一旁的长凳,看到了挨挤着窸窣生长的花草,看到了不起一丝波澜的湖水,看到了湖水中自由游走的鱼儿……最终,他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此时此刻,自己与万物同在。
舞跳完了,她们和广场的灯光一起收工。临走,奶奶叫住了几个人,给了她们一人二十块钱,那几位一脸疑惑,呆在一旁的我也很是费解。“陈奶奶,这什么……你不准备继续教我们老姐几个啦?我们还要学的啊!”其中一个神情紧张地问。“嗨……什么跟什么,我哪儿算得上是教大家伙儿!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会先交二十块钱,我是想让你们学得勤奋一点,跳得不错了就再还给你们。我哪儿算得上是教大家伙儿啊……”从听到这句话开始,我相信奶奶做的是一个值得且高尚的事业。
在奶奶眼中,教别人跳舞压根算不上是工作,只能说是自己的兴趣爱好使然。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且能够长久地做下去。奶奶的一大班子人给了她幸福,并且延续了她的幸福。她付出都来不及,怎么能索要回报呢!
带班子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五六年,直到奶奶病倒了。她是在跳舞的时候突然昏过去的,幸运的是,当时那一大班子人都在,惊慌失措地把奶奶送到了医院。高血压引发的血压型心脏病。大夫说,再迟一会儿就没得救了。因为这件事,妈再也不同意奶奶去跳舞,“跳舞”这两个字带给了她作为女儿永久的后怕。奶奶无奈之下,主动给班子换了接班人,仅此而已。
“我跳舞去了。”
“有人看着呢!”
奶奶每一次都这样说。
班子越来越大,之前很多的小圈子都陆续收拢到这边来了。我最后一次看奶奶那一班子人跳舞是在去上高中的前一天,因为要去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住校学习,半年才能回来一趟,于是那天晚饭后,我主动跟奶奶说:“奶奶,我跟弟弟今天看您跳舞去!”“好好……去去……”那晚的音乐是《最炫民族风》和《小苹果》,风格与之前基本相同,舞蹈也与之前基本相同。我已深信:那是一群舞者。
半年之后,我兴冲冲地赶到家里,才得知奶奶已经过世两个多月了,家里人隐瞒了我。其实父母一早就知道奶奶的病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发作,一旦发作起来要不了几分钟就没命了。这也是妈不愿让奶奶再去跳舞的原因。奶奶的身体固然硬朗,可人,斗不过病啊。
当晚饭后,我和弟弟出去散步,走着走着看到观湖广场上布满着大片的污泥,连边上的湖水也被染得灰暗。树被连根拔起,整齐地堆放在重型卡车上。唯一的小凉亭已经没了踪迹。湖水稍浅的地方,正有人在捕捞着垂死挣扎的鱼虾。我明知故问:“这儿怎么了?”弟弟说:“拆了,听说准备建几幢别墅。”
我开始意识到奶奶的突然离世,并不是残酷的疾病所为,而是她再也没有了跳舞的地方,再也没有了让她和她那一班子人享受幸福的地界。对于一个舞者来说,不能再跳舞,这才是真正可以致人于死命的癌症。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半年前,是我所看的奶奶的最后一次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