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希望】忆冯大汉(散文)
一、初识“霹雳火秦明”
两个陌生人的相识,有时是充满悬念而又很有戏剧性的。
我和冯大汉相识于下乡的前二天,是在办事处知青办相遇的。只不过那天我们之间并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只是静静地呆在旁边看他“表演”。他在演一出水泊梁山好汉剧:霹雳火秦明。
在东风路的尽头,有一道狭窄而阴暗的小巷。巷堂至多五十米不到,最多三、四步宽,铺着碎裂而不规整的石子。巷子的两边堆聚着一些称之为“房子”的构筑物。屋顶大多为大片瓦,因为长年无人理睬而积满了附近铁道上飘来的灰垢,经常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湿臭味。那时的人们没兴趣散步,来往的多是此地的居民,从那衣着肮脏的制服上、从多油垢的脸上那充满疲惫的神色可以判定,这些来去匆匆的男人大多是附近铁路上的工人,这里叫“铁路新村”。我的外婆据说最合乎那种年代阶级定性的标准,作为“逃亡地主”被赶出了单位,即便她是辛亥先贤杨毓麟唯一的女儿。在一个亲戚的安排下住到了这相对偏僻相对安全的铁路新村。那年,为了照顾年迈的外婆,我们全家都迁到了这里。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风起云涌之时,我们三姐弟都属于被城市“清空”的对象。三姐弟都下去了,留下母亲一人孤守城市,母亲也太寂寞了点吧!一天,母亲召集大家,要讨论一个艰难的话题:谁去农村?入夜之后,在一盏昏暗的电灯照明下,阴暗而狭窄的陋屋更显得沉闷,灯泡闪闪烁烁地颤动着,似乎一瞬间就要熄灭似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凄惨的意味,从母亲那久久沉呤不语的神态,几乎就象要爆发一场全家生离死别的大哭。她的儿女们都没一个说话,只是不安地注视着母亲。就这样,在母亲和外婆的叹息声中左右为难地商议了一个通宵。最终,决定二个男孩子去,留下姐姐在城里和母亲作伴。于是,第二天我去了办事处知青办递申请,办手续。令人意外的是,我在这里有幸观看了一幕精彩的“全武行”。
我希望去的地方是农场,因为那时我刚从学校出来,向往过“集体生活”,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据说,因为我的家庭背景“太复杂”,被告之,我不能去农场,只能插队。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我对负责知青办的朱大伯讲了一百遍要去农场的理由,说话时,眼眶里盈满了期望的泪水。朱大伯用他一贯很亲切的口吻抚慰我:“插队是一样的,也是革命行动……”看得出,他要将我送去“插队”的决心却不容置疑。我正在继续据理力争地纠缠朱大伯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咚!”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不,一条赤膊大汉风一般地刮到我们面前,并且他一屁股坐到了朱大伯的办公桌上。
“姓朱,朱的,我下了乡,你要,要保证我妹妹分个工作!”他一只蒲扇样的手差点扬到朱大伯的脸上了。“冯少泉,别,别乱来!”朱大伯一变刚才和我说话时的绅士派头,声色俱厉中略带点怯懦,身体后倾作避让状。看来他对大汉还是有点忌惮。这位大汉继续在张牙舞爪说着什么,并不时用手拖拉着一条靠背椅弄出很大的声响。
立马,隔壁房来了二个户籍(派出所和办事处同在一个地方办公),齐齐地在赤膊大汉两边站定,试图制服大汉。只见大汉暴怒地一巴掌拍到桌上,几乎是同时,双手将桌子奋力一掀!桌上的茶杯文件夹瞬间如被秋风扫过,乒乒乓乓落了一地。顷刻间,二个户籍冲上来和大汉扭成了一团。大汉猛烈地摔动双臂极力地挣扎着,想逃脱二个进攻者的钳制。但是双方交手不到二分钟,站在旁边的我,惊愕地发现这埸“全武行”己经有了胜负:两个户籍被大汉一双如铁钳似的手顶到了屋角,歪歪地没有了还手之力,模样显得十分狼狈。
“朱,朱杂种,听着,我老妹,妹的问题,不解决,我,我绝不,不会走!”赤膊大汉丢下一句话,又如风一般地刮走了。
这时我才从惊愕中回醒过来:大汉是个结巴!他是为留城的妹妹来“谈”工作问题的。
第一次见到冯大汉,在我的印象中,他如性格火爆的梁山好汉“霹雳火秦明”!不过他却是个结巴子“霹雳火”。
二、大汉的饥饿“苦闷”
最终,我仍然插队落户下到了农村。那地方是山区,叫周家帮村。
二部没有顶蓬的大卡车载着我们几十号人,在双牌大山里九九十八湾地转了四个小时。晕眩中,听到有人叫我们下车。我从极度疲惫的半睡半醒中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幢灰黑破旧的房屋,歪歪斜斜不规则地排成二行。这是一个典型的山村小集市模样的地方。
“哈,哈,欢迎你,你们啊!”来叫我们下车的人说着-口别扭的长沙话。
来人说的话听着耳熟。在疑惑中,我定晴一看,竟然是那位颇有武功的大汉冯少泉。
“你到底没有逃脱如来佛的五雷掌啊!”我不无揶揄地打趣大汉。“你,你还不,不是一样。”看不出这结巴还有反唇相讥的风趣。
很凑巧,这次我们分到了一起,都是去周家帮村。他是先到的一批,他安顿落妥好了后又步行十几里山路来接我们。路上,六个体质瘦弱的女孩的行李一下子加到了他的肩上。他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害得我们气喘吁吁地追也追不上。
刚下乡的日子里,我们对自己的前途仍然充满了憧憬。再加上当时国家对我们每人无偿分配了五十斤谷,发了少量的生活费。我们在积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同时,精神上倒也优哉游哉,感觉到十分轻松快乐。
我与冯大汉分在一个知青组。我很快发现大汉有三大特点,一是不愿做家务琐事,衣被一年到头从不洗晒,直至有“异味”传出,才被女知青抢去洗了,他真是懒得滴血。二是身高力大(身高1.85米),上山砍柴,下田挑粪均能挑三百斤以上;三是性格豪爽,侠义心肠,有谁在力气上用得着他的,绝不惜力,抵死相助。
他人高马大,饭量也大。因他为人豪爽,大家也没有因他是个结巴而看不起他。食堂开饭时,他风卷残云般地吞掉六碗饭后,总要将锅底掏个干净方才罢休,大家也总是让着他。当时当知青组长的我,总暗地叮嘱“大师傅”给大汉留点“余地”。
第二年,知青组喂了一条猪,一条狗。猪买回来是架子猪,重八十斤,想喂点精饲料好在年尾杀掉,过个好年;狗是和平在山间小路上抱来的,一身黑乎乎的,两边眉角扬起二道白线,煞是威武!无论我们上山砍柴,下田耕作,这小家伙总是嘣嘣跳跳跟着人转,大家给这小家伙起名:黑虎。
这时侯,我们己经没有了“皇粮”配给。我们这些从未直面过社会人生的小青年,终于看见了生活中残酷狰狞的另一面:物质贫乏,断油断粮了。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食堂开饭时,大家再也无法“优待”大汉了。一段时间后,大汉高大的身躯很快瘦下来,成了一具躯壳。他平时总是懒慵慵的,耷拉着一双无神的眼晴。但是,他只要看到是可以吃的就眼晴发亮,不顾一切地将东西吞入腹内。
黑虎也没了往日的风采。因为饿,没有了往日雄壮的吠声,老是鸣咽着围着我们转,一双昔日威严的眼总透着很多的哀怜。有天和平到他师傅家吃“嫁女酒”,醉了回来吐了一地。地上的秽物竟成了黑虎的美味佳肴,它竟然将那些“东西”舔食得干干净净!而且,还蹲在床边,仰着头等着和平的“下一轮”。
几天以后,黑虎终于死了。我看见这可怜的小家伙瘦骨峥嵘,缩成一团如同一只小猫,心里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算是跟了我们一年多了,我叫和平去埋了它。
晚上,我开罢生产队评工会回来。刚走进知青组所在地——苗王楼(旧时确曾为当地一苗王居住),突感一股肉类异香扑鼻而来,久不食肉的我,立即产生了流涎欲滴的感觉。我正诧异,是谁个父母寄了钱买了肉在这里独自消受?此刻,一位女知青捂着鼻子摇着头,一手指着厨房,神情怪异地向我走来。进去一看,大汉这厮正在用一口吊锅沸沸扬扬地煮什么肉类。他眼晴也不看我,正双手抓着一块肉像吹口琴似地撕来咬去,神情甚是专注。从他那双饥饿的眼晴里,我一下子解读了饥饿咬噬人类的可怕。
我一下子明白了,大汉吃的是黑虎,准确地说是从山里再挖回来的黑虎的尸体!我当即感觉到了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大汉猛然看到我,手指着锅里,“来,来,吃狗,狗肉!”我赶快捂着嘴跑了,我好想吐!
知青生活每况愈下,食堂不得不散伙了。喂的那头猪,由于没有饲料喂,也没有专人管,倒成了一头每天在村里偷吃晃荡的野猪。原本准备过年的“年猪”成了大家的“心头刺”。我只好把大家召集起来商议如何处置。只见大汉喜笑颜开,结巴着说:“好,好,又有肉吃,吃了……”黑莉却说:“这头猪太可怜了,只怕还没有买回的时候重,不如先放到社员家养养,年底再处理!”大汉却等不及了,园睁着双眼,嘴唇剧烈地抽搐着,脖子上暴着青筋吼道:“杀,杀杀了干净,人都要散,散了,还议,议个卵!”说着,眼就瞄上了一把倒粪的四齿钉耙,提着耙子跑了出去,满村去找那条“野猪”。我怕大汉造之,急步跟随在后。但见他,半跑着挨近那头躲在蓠芭下的猪,即是手起一耙!真是天可怜见,那猪被四根坚齿扎住屁股,丝毫动弹不得。大汉反转手来再将四齿扎着的猪倒背上肩,任凭那猪在肩上嗷嗷嚎叫,四蹄乱舞……猪血如注,流了大汉一背。大家仍在食堂商量未散,他却将死猪掼在众人面前。
宰杀后,由于猪肉太过瘦弱,居然下锅还要放油!大家饱吃一餐,这头猪也仅剩了一小半。这是食堂里最后的晚餐,却给知青集体生活划上了一个苦涩的句号。
从此,大家各奔东西,另起炉灶。大汉肚量大,竟无一人邀他。看着他只影孤单,我一咬牙:认了!于是,力排众议邀他入伙。有趣的是,其他几个“小食堂”的知青,日后见了大汉,总是敬而远之,与他相逢讲不了几句话即喊“再见!”他们怕大汉“扫荡”他们的食物。
三、玲儿
大汉比我大六岁,还在城里土方队就有个女朋友,叫玲儿。我见过:身个儿高高的,年轻的胸脯高耸着,一口整齐细碎的白牙,走路时两手摆得很大。她后来也到了江永,是隔壁锦锈公社的知青。间或,玲儿也来看看大汉。每到玲儿来的时候,我就总想尽点地主之谊,“赖”在大汉房里陪他们说说话。未想到却是弄巧成拙。我要老坐着不走,大汉就心不在焉地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我才猛醒自己当了“电灯泡”。玲儿每次来也坐不久。她一走,大汉就骂我“太不懂味了!”
有次玲儿来了,我们一起去允山墟赶集。她想买点“草纸”,问大汉要钱。大汉却似乎很懵懂,尴尬地望着我。我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还好,有九角钱。这才帮大汉解了围。
这里的田大部分为水浸田,板结不好,每季须各生产队自烧石灰抛散耘田。大汉邀我去山里砍灰草以用于队上烧石灰。我们来到一个树丛繁茂的山坳边。每人很快砍好一大担。看天上,白云正在兰天上互相追逐,时辰还不到中午。两人干脆仰天躺在山坡上看天上来往飘浮的白云。
大汉静静地在想着什么,突然结巴着问我:“你有,有时候有什么感觉罢?”。我不明白地望着他。他却抿嘴坏笑着指指我。我的脸一炸就红了!“哪有这事,谁像你!”我赶快止住了他企图刺探我“隐私”的话题。大汉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问他和玲儿的事。我要他老实“坦白”:跟玲儿有“那事”吗?他扭捏了半天,终于说:“只摸,摸了,没进,进去……”一脸憋得通红。这下轮到我哈哈大笑,笑得气都差点背过去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啊。他却沉默下来了。大汉知道自己一贫如洗,知青哪里结得起婚!再说,就一辈子栽在这里?说着说着,他眼晴里有了些许的泪水。他说玲儿有点“背叛”他的迹象,想和他分手。看看这个大个子男人流泪的样子,我的心堵着,直觉得难受。
确实有几个月的时间不见玲儿的踪影了,我也在纳闷。
有天,大汉在田里锄芋头草的时候,偷偷地告诉我,他和玲儿己经彻底吹了。玲儿变心了,和一个城里人好上了。看到他伤感的样子,我也没了词儿,不知如何安慰他。
不过,玲儿还算重情重义。临到和那位城里人扯结婚证的头天晚上,玲儿来了。玲儿很冲动地和大汉睡了一夜,说是让大汉“尝尝新!”不然,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两人折腾到鸡叫三遍,大汉才和玲儿含泪依依分手。走笔至此,我突地感觉到了一种悲哀:一个正是青春勃发的男青年,遇到了他钟爱的女友,彼此却因扭曲的岁月不能相爱,我为大汉被那种不堪岁月褫夺的爱情悲哀,也为玲儿的“功利”婚姻悲哀!
四、大汉做了“铁道游击队”司令
那年八月,道县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惊动中央军委的事件,即“道县大屠杀”。当时以地区造反组织“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为主纠集了大量的武装人员将道县境内所有的四类分子及其家属,不分老幼,全部绳索捆梆,全部杀掉。他们的“革命宣言”是为提前进入没有阶级敌人的“共产主义社会”而扫除障碍。于是,疯狂地杀人,连知识青年也不放过。(关于“道县大屠杀”,本人在其他系列文章中己有详述,此处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