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过完春节第一天上班，便到刚承包几个月的口腔科巡视了一圈，才回到阁楼上的小办公室便接到了医院医务科的内线电话。
　　 电话是陈科长打来的。乔峰眉头一皱，心头紧张起来。这时候，陈科长来电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乔峰清了清噪门，然后接听。
　　 陈科长只讲了一句话——“张院长让你马上去一趟他办公室……”
　　 “张院长叫我？”
　　 乔峰还没来得及问是啥事，电话那端便断了线。
　　 听陈科长的语气，准没好事！乔峰心里更紧张了。
　　 张院长是春节前新上任的院长，由于摸不清底细，医院各办公室的职员都很躲着他。乔峰听信一位“医界长者曹医官”（医疗行业投资管理资深人士）的话，春节回了乡下，没有去送礼，乔峰这个年都过得心慌慌的，总感觉节后会有事。
　　 乔峰来不及细想，心里七上八下地来到医院行政大楼院领导办公区，他看了一眼楼道尽头那扇红色的有着指纹密码锁的烤漆大门，心跳得更厉害了。敲门前，乔峰屏住呼吸在门前侧耳倾听，发现里面并无声响，这才敲门进去。
　　 乔峰一进门就发现张院长的目光如一道寒剑从一副金丝眼镜眶里穿透过来，他像做错被逮的孩子般立在张院长办公桌前，怯怯地叫了声“张院长好！”
　　 “小乔呀，你们明天不用营业了！”
　　 “院长，为啥呀？”
　　 张院长立马挺直略显肥硕的腰杆，站了起来，厉声道：
　　 “为啥！你是不是对医院职工收了口腔检查费60元钱？”
　　 “是……是……是，收了些……”
　　 “收了多少人？”
　　 “就收了几个……”
　　 “几个？不止吧？告诉你们，这可是踩红线的事，体制内有规定，禁止收取离退休人员的口腔检查费用，你们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乱弹琴，明天一早停业！”
　　 张院长气得摔破了手中的报纸。
　　 乔峰怵在那儿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毕业才两年，国庆节才代替叔父接管这家不足500平的口腔科。官场上的事，他一点也不懂，但要停业，这可是天大的事。听叔父说这家口腔科与前任院长在位时谈了两年才谈下来的，投了几百万，开业才几个月，现在科室退包，投资款必然打水漂。乔峰背心里直冒冷汗，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多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张院长也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瞅着张院长端起青花瓷茶杯续茶时，乔峰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
　　 “是，是，是，我们错了，院长……”乔峰感觉自己两条腿抖得厉害，他担心腿支撑不住变得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他退出来时，头碰到了那扇烤漆门。
　　 他回到办公室，脑子里仿佛短了路，衣袖碰翻了办公桌上的茶叶罐、茶杯。“怎么办？怎么办？”
　　 他想起年前自己为了绳头小利所做的蠢事，真想抽自己几耳光。可是他得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血压降下来，以至于不会出现“脑梗”或“美尼亚综合症”。
　　 这时候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叔父，也绝不能让科室任何员工知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难道坐以待毙，绝不能！必须做点什么？是的，做点什么！
　　 五分钟后，他神经开始舒张，他能思考些事了。他想到了一个人——“曹医官”。
　　 他到办公定的门外查探了一翻，发现没人，这才进屋把门锁死。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时间还早，科室里两名医生、六名护士，四名导医，一名司机，财务会计老孙等都没有来打扰他。他立刻拔通了曹医官的电话，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曹医官听完，停顿了三十秒钟，然后吐出一句，“这事还有救！”
　　 “有救？我可是违纪收了60多位家属的检查费？”
　　 “你是够王八蛋的，但正因为这样才有救，如果是只收了几个人，那就真没救了！”
　　 “此话怎讲？”乔峰感觉自己的脑电波又要短路了。
　　 “小乔，你今天什么事也不做，明天一大早也不管院长来不来封门，你就安排财务将多收的检查费给退个七七八八的，然后你自己出门到院外尽管喝茶，装着啥事都没有似的。到了下午你准备好一万元钱，晚上八点四十你去找一个人。”
　　 “谁？”
　　 “马副院长！他明天在家休息，八点四十是他饭后散步完回家的时间，你在他家门口等他。不过牢记一条，千万千万别给马副院压力，并且找到马副院就能办成事的念头都不要有。”
　　 马副院是医院的千年老二，乔峰拜会过他一次。乔峰搞不懂请人帮忙不求办成，这算哪门子的事。他更弄不懂的是，院长大人年后烧的第一把火，可谓“怒火冲天”，这火，马副院长能熄得掉吗？
　　 曹医官的话乔峰将信将疑，但也只能依计行事了。
　　 晚上八点十分，乔峰果然在离马家几十米远的地方堵住了马副院，只说要汇报工作，并抬出了曹医官。马副院面无表情地让乔峰跟进了屋。
　　 两人在书房可升降的榻榻米茶座前落座，马副院一边下意识地烧水泡茶，一边示意乔峰讲正题。
　　 当马副院一听事情与新来的张院长有关，他的右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半张并不平整的脸上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这笑意瞬间消散，像风过池塘般了无痕迹。乔峰是看不懂这些的，兀自遵照曹医官的交待继续汇报。
　　 马副院边往下听，边心血来潮地将给乔峰倒的绿茶换了杯红茶。当听完事情经过，马副院若有所思地呷了口茶吐出了两字——“麻烦”。
　　 “正因为麻烦，才找您马院的。不过您放心，我们只是请您帮助协调一下就好，成不成没关系的。”
　　 “嗯。你不知道乱收费是要捅大篓子的吗，况且是院属？这事十分敏感的。”
　　 “不知道呀，院长！是我们下面的医生为了增加个人收入私自收的，我们早就三令五申地传达过院办指示。”
　　 乔峰第一次称马副院为“院长”，开始语言贿赂。
　　 “医生呢？”
　　 “我们已经处理了，这样的医生我们肯定是不适合再留用的。”
　　 乔峰一说谎就口吃，就用喝茶掩饰过去了。
　　 “嗯，收了多少位家属的费用？”
　　 “就五六位吧，已经全都退还了。”
　　 乔峰故意把五六十位说成是五、六位。
　　 “嗯。”
　　 “可您说这张院长要我们科室停业，讲的是气话还是？”
　　 “这个不好说呢。”马副院点了一支香烟，抽了一口。
　　 “院长您看，我们刚承包才三四个月，院内的几个医生还挂靠在我们科，我们目前处于亏本经营状态，要是停业，我叔父向村里借来的几百万投资款便血本无归了，叔父倾家荡产，我，我跳楼都没法交待呀！”
　　 乔峰打起悲情牌，不管灵不灵，但所言也大部分属实情，他这会儿急得真想骂娘，噪音也变了。可马副院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听着。
　　 “小乔呀，你是小曹介绍的，有两点你要清楚，一是你犯的事是踩红线的事，张院发火有理有据，处罚也适当；二是张院长是一把手，且新上任，按理他决定的事我不便插手，不过……”
　　 “不过什么，院长。”
　　 “不过，这件事可大可小。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好，您能出面协调，就好，就好。不成也不关您事。”
　　 乔峰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按照曹医官的叮嘱，他起身佯装把事件报告单放在马副的书桌上，顺手将信封装着的1万元酬谢钱塞进了马副院书桌上展开的报纸下。
　　 乔峰做这事的时候，马副院头也没抬，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乔峰的收回来的空手一眼。
　　 “院长，等您把事情协调好了，我再好好感谢您。”
　　 乔峰出门时，顺便补了一句。
　　 乔峰从马副院家回来的那晚一夜也没合眼，他一遍遍回顾在马副院家里的谈话细节，检讨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尽管反复检讨没发现错情，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他不知道曹医官的计策管不管用，也不知马副院能否摆平这件事。
　　 次日，乔峰没去医院，他给老孙悄悄发了微信，得知医院正常营业着。第三日依旧正常……乔峰的心还是悬吊吊的。
　　 到了第五日，医院医务科打来内线电话，电话是医务科长打的，接电话的是财务老孙。老孙传话说，科长只讲了一句话。
　　 “什么话？”乔峰万分紧张地捏紧手机话筒。
　　 “院长叫你去喝茶。”
　　 “喝茶？”
　　 “对。”老孙轻描淡写地说。
　　 乔峰一听，心里直呼“妥啦”。
　　 乔峰记起承包科室的头一个月，医院与科室结算里，多返了科室六万元。他以为是医院算错了，问了医院财务科几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没错。他迷糊了几天，后来才从医务科科长那里了解到，是上任承包商撤资时没有清算而留下来的余款，放在医院是死账，因此让下一任承包商继承。乔峰以为占了个大便宜，没想到曹医官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事是试水，你处理不好就完完了，你得如此如此打点。”
　　 乔峰清楚地记得，他打点的那天，正好医务科长来电，说的也是这一句话，“院长叫你去喝茶。”
　　 乔峰对料事如神的曹医官彻底诚服。可他依旧不明白地央求曹医官给解解签——“为什么张院长春节不收礼，为什么张院长认为天大的事，在马副院那里不算啥事，能够轻易给摆平？”
　　 曹医官为他分析到，张院长之所以年前不收礼不是不收，是不敢收，不敢收陌生人的礼；马副院之所以能解决这事，处决于这件事的性质。这事如果发生在过去的某部队医院，正副院长都会被追责轻责免职，重责降级。显然这事有人举报，但就举报人范围来看，不是医务科长的家属，就是院办机关的人，一定不会是其它部门的院属。你们承包后服务明显比过去强，还有不少惠民的政策。他们不会为这几十元的检查费来投诉你们，而且如果投诉，很可能是联名一起来，甚至会把院长一起告，把事闹大。事闹大，对谁有好处呢？谁都没好处，责任最大的当然是新任院长。这不仅是给上级领导机构打脸，还在给医院抹黑，可谓里外都没好处。院长把事件的调门提高，他在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试水！”
　　 “试水？”
　　 “对，他要看这艘乘载数百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的医院大船上，能威胁到他权力宝座的马副院扮演着什么角色,关键时候能不能抱团取暖。因此，张院是不会主动去找马副院商量这事的，而马副院明知这件事发生对双方都没好处，却答应帮忙。是因为他也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试水！”
　　 “马副院也在检验，新上任的张院长到底打算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关键时候能否值得信赖。因此，只要你不给办事者压力，你认为相当棘手的这件事正好作为医院政治关系的试剂。既然马副院来投石问路，张院长自然会借驴下坡。”
　　 乔峰一跺脚，恍然大悟。
　　 第七天是周二，乔峰一上班便接到了马副院长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里仍旧只说了一句话——“院长叫你去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