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湾的放牛孩都爱好玩斗草，从百草丰茂的春天斗到百草开花结籽的秋天。这个时节，湾里的放牛孩最好上高大塘放牛，高大塘又大又深，水又清又凉，塘埂又宽又高，塘埂上基本生长的都是些生命顽强的疙疤草。水塘边缘还有一丛丛柔韧的象棋草、稗子草、蓑衣草和蝎子草等。塘里还有游丝草和鱼虾，供我们享用不尽。
　　 斗草不分男女都可以在一起玩，有时是十多个放牛孩聚集在一坨儿分派斗草；有时是两个放牛孩在一坨儿斗。男孩都喜欢扯蝎子草和象棋草，尤其是象棋草可以劈成十字叉，让对方用手指反拉，连续用手指反拉两回，拉不断算输。站在一旁观斗草的老牛头就会嘱咐道：“拉草的小孩别心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你咬着牙，卯足劲儿，争取头一家伙扯断它，否则算去球了……”
　　 男孩们玩斗草，多半是要打赌的。有时赌谁输了，谁就得给赢家捶捶背背揉揉肩膀；有时赌谁输了，谁下塘里抓鱼虾来烧烤给赢家吃；有时赌谁输了，就下水塘里捞游丝草给赢家喂牛，不会水的趴塘坎子上扯一抱子疙疤草给赢家也行，既然斗草赌了就不落空。​
　　 我们女孩们在一坨儿玩斗草，多半玩的是疙疤草，还会唱着：“疙疤草梓笼笼，唱个大戏把狗娃听。”女孩玩斗草也打赌，没男孩赌的大，多半是纯粹斗草。有时是闲得扯个狗尾巴草或是稗子草来轻轻地拨拉眼晴、耳朵、鼻孔，谁要是忍不住痒痒，笑了就算输；有时是用疙疤草花梗挤出一大滴清凉凉的汁液，两滴汁液相碰，谁能把对方的那滴接去，谁能接住就算赢了。那草液如清露，抿在舌尖上，腔子顿时满是淡淡清香，还有点巴儿甜味儿，我美名其曰道：“哇，甜酒好甜啊！”
　　 毒辣的日头下，我们把老水牛放塘里吃游丝草，坐在热乎乎的塘埂上晒得满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红疙瘩，或是小白泡泡，被强烈的日光晒炸之后火辣辣的，又疼又痒，很难受。我头上经常起大火疖子，胳膊腿到处都是破皮烂肉。所有的放牛孩都不好受，只要大伙儿相邀一坨儿玩斗草，就会忘了难受，笑着、挠着、抱着、滚着，无比开心。​
　　 邻家小姑珍也好来高大埂上打桩縻驴，她担心驴尥蹶子，总会坐下来瞧着，偶尔也会跟大伙玩斗草。我在高大塘埂上主动邀珍斗过一回草，是拿疙疤草花斗的。我提意玩打赌的，输家的脸可以让赢家随便打。珍毫不犹豫地笑着答道：“好，我跟你来！”我心里憋着仇恨，迫不及待地想赢珍，越是想赢越是输。为了复仇，我耐着性子跟她斗，一连输了了二十多回，也不晓得换种方法跟她斗。珍每回都是用手轻轻摸摸我脸，算是打我脸了。我气得跳进高大塘里扎个猛子，把自己沉入水底，憋了好半天才出来吐口气，爬上塘继续跟珍斗。我扯个疙疤草花，慢慢地挤出一大滴甜酒，瞅着甜酒被珍接了去，她微闭双目把那大滴甜酒抿进唇里，甜甜地微笑着，双颊红润，很陶醉的模样。我瞧着她很享受的样子，心想：“再来一回不来了，输了去球，以后找她斗草的机会多得是，跑不了她，揍她是一翘一的。”
　　 珍搂着我肩膀，神秘兮兮地轻声道：“我对你说哈，玩这种斗草要想赢，心急不得，你把手稍微朝我手下放矮一点点，慢慢地让你那滴甜酒和我这滴甜酒若即若离地轻轻接触，保准你准能赢，不信就试试，我玩斗草还是你教的，忘了？”我沉住气，终于赢了。珍闭着眼，把脸伸我面前，微笑道：“给，你难得赢一回，随便打吧。”我咬牙切齿地照珍的脸狠狠地打几巴掌，手打疼了，又连续踹几脚，一直把她踢得滚到塘坎下。我晓得珍不会水，不敢继续踢她了。珍爬上塘埂来，用委屈、怨愤、疑问的眼神望着我。霎时，她那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顺着脸颊扑扑簌簌地滚落，末后，捂脸哭着牵上驴子朝湾里跑了。
　　 我望着珍的背影，想着那个雨天，海跟珍的小妹胖妮都拿着小铁锹在檐沟里挖着玩，海在檐沟里挖点儿稀泥朝我屋的墙根脚下撂，小胖妮挖一锹泥朝她家的墙根脚下撂，两个同龄的孩子玩着玩着杠起来了。她二哥尿儿非说海用铁锹挖他墙根脚了，用铁锹把海的脚砍伤了，骨头都露出来了，我心疼不得了，家里没一个大人站出来说句话。想着上学路上，那些比我大比我高大的学生常打我头，他们用脚把我绊倒之后还会哈哈大笑道：“地主的孙儿，地主的妞儿，我们打倒你个小地主；我们打倒你个小地主；我们打死你个小地主……”湾里也常有大孩们这样打我和海。他们也叫我小地主，晓得我们打那树下路过，提前爬树上等着，朝我们头上撒尿，用坷垃头子砸。我把这些遭遇对大姐说，大姐道：“打死你不亏，谁叫你瞧着他们不赶紧跑……”二姐和大姐是一个腔调。想到这些，我心满了仇恨，发誓此仇非报不可。逮着珍仇报出气了，快意一闪即逝，想着海被尿儿砍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家里也没大人护着，可害怕珍跑回家对尿儿说，尿儿会来砍我。紧张得把牛缰绳紧紧地勒着手腕，眼晴盯着通往湾里的小路，总想着尿儿会拿着铁锹来砍我。
　　 眼瞅着天空由蓝转灰变黑，我还站在高大塘埂上搂着牛脖颈不敢回家。高大塘里的水也在星光下闪闪烁烁，远远近近都是不同的叫声和响声，那些瞧不着的东西都在黑暗里骚动，神秘而又恐怖。我望着高大埂西南不远处一坐坐黑黑的坟头好像都在旋转，有团鬼火忽明忽暗，飘飘忽忽，令我想起四爷曾经说过“高大塘是我们湾的人和南湾的人合伙修成的，高大塘南头有两条一般大小的水咕噜沟，一条是通往南湾，​一条通往我们湾。有一年，撵着芒种时节，天气大旱，我们湾队长和南湾队长商量着同时放水。夜半，南湾有个大男人偷着把我们湾的水咕噜沟堵上了。眼瞅着高大塘的水快放一半了，南湾的秧也栽一半了，我们湾的秧田都还干得。女人都气得咒那个偷着砸水沟的人，说他再敢半更三夜出来偷着堵水沟，碰着恶鬼出来打死他个王八孙。谁不晓得那个男人心恁黑，当天晚黑又跑出来堵咱湾的水沟，恶鬼当真把他打死在水沟边上了，他衣裳也被恶鬼扒掉扔高大塘水边上，赤条条地仰面朝天直挺路上，身上有好几坨黄泥巴，眼晴、耳朵、鼻子、嘴巴、屁眼儿，都让小鬼用黄泥巴敷严实了，指甲缝儿里还爬有大黑蚂蚁。南湾人瞧着他死了，有人说可能是他天天操黑心，半夜起来堵水沟，顾不得睡瞌睡累死的；有人说他可怜，临死还在劳动；有人说像人打死的，不像鬼打死的；有人偷着说那人平时就赖的很，仗着儿多好欺负邻居。有一回撵着给五保户分粮，他心窄，偷偷地跑五保护家去，差点儿把那个孤老婆子掐死。以我说这个人呐不走运，该背时。”
　　 “你们说这女人的嘴臭不？说好的不灵验，说坏的很灵验；你们说这伤天害理的事能搞不？千万不能搞，老天爷长着眼晴，不管白儿黑儿都瞧着这大地上的好人和坏人，不是不报，是时辰不到。小鬼也瞧着高大塘是两个湾的人共同掏力修成的，就算南湾人吃干饭，也应该叫咱湾喝稀饭吧，他搞坏事搞的太绝情了，就连恶鬼都瞧不过意，把他打死在四五月间。南湾人瞧着绿头苍蝇和蚊子撵不赢了，尸体有点巴臭味儿。他儿当天晌午就把他埋了，埋在蛙子塘北头那坟地里。你们这些小东西都听着，千万别搞坏事，做人不能太霸道、太绝情了，咱要活着，人家也要活着。天在上头，小鬼在地下，咱说话老天爷听着得，小鬼也能听着。我跟你们说哈，鬼没长天胆，鬼也有四怕，一怕天亮，太阳出来，公鸡叫唤。二怕正人君子，就像庙下湾黄其龙说书时说虎门销烟里林则徐那样的清官良吏。三怕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就像水浒传里的鲁达，他原本是一位提辖官，练得一身好武艺，专门儿为可怜人打抱不平，惩治恶霸，为穷人做过很多好事，老百姓都说他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恶鬼瞧着他都会害怕。四是鬼怕腌臜，谁要是碰着鬼了，最好把鼻子捶冒血，要不然就使劲地吐唾沫，只有这样鬼才不敢跟着你……”我越想越怕，边呸呸吐唾沫，边赶着牛腿朝家跑。回到家很平静，晓得尿儿并没上我家找事。​
　　 我跟珍每天都见面，她来高大塘埂上縻驴，我来高大塘埂上放牛，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十多天过去了，尿儿也没找我，我天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门都提防着尿儿。一直到百草结籽，偶尔碰着放牛孩们聚在一坨嘻嘻哈哈地拉扯着斗草，都懒得望一眼，因为斗草总会要我想起珍委屈伤心的模样，先前那好玩的斗草我再也不敢玩了，怀着侥幸的心理过日子。
　　 多年以后，珍在平桥与我相见，给我一个紧紧地拥抱，好像我不曾打过她的脸，她的宽容令我自惭。
　　 又逢春天，我站在城市的阳光下嚼着鲜嫩香甜的疙疤草儿，聆听清风白云捎来湾里的童谣：“斗草，斗草，斗草，斗倒了咱们还是姊妹弟兄；斗草，斗草，斗草，斗倒了，咱们还是大老表，还斗呗？太阳落山了，咱们回家吃饭吧，明儿接着斗哈！好好好……”​
　　
　　
　　 河南信阳黄国燕2016年6月6日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