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中秋节前夕，西藏军区组织工作组，分赴驻藏东、藏南、藏西、藏北各部队调查研究和指导工作，并向基层官兵祝贺节日。作为记者，我被安排到西线组，参加了一次难以忘怀的边关行。
　　 西线工作组的领队首长是军区张凤歧副司令，成员来自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机关。西线组除了张副司令乘坐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外，还有两辆北京牌吉普车。张副司令点名要司令部作战处的石参谋和我坐他的丰田车。早上八点半，我们准时从拉萨出发，以不足五十公里的时速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车后的扬尘，犹如一条白色的巨龙在任性地翻滚。高原缺氧，车内更为明显，加上颠跛，不到一个小时，一个个便昏昏欲睡。张副司令突然问我：“黄记者，会唱《十五的月亮》吗？”“会唱，但唱不好。” 我回答的话音刚落，张副司令便带头唱了起来，包括司机在内，我们也都跟着首长唱了起来：“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你在家乡耕耘着农田，我在边疆站岗值班，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唱第一段的时候，张副司令不但声音洪亮，还用左手拍打着大腿，像乐队指挥似地指挥着我们。唱到第二段时，张副司令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慢慢地，便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慢慢地，我们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后来我才得知，张副司令结婚二十多年，妻子随军也有二十年了，可一直随军没随队。张副司令家在河北，妻子前些年要照顾孩子，后来又要照顾年迈的公婆，夫妻俩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三十六个月。驻藏部队的官兵，两地分居是一种常态。张副司令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怎么不唱了呢？”说罢，张副司令又带头唱了起来，但声音有些异样。我同张副司令坐在后排，我用我的余光发现首长的眼眶里已经泪水汪汪，我们几个的声音也悄悄地在变化着，慢慢地，都有点儿唱不出来了。
　　 我们到达岗巴是上午十点左右。岗巴是喜玛拉雅山脉中部的一个县，位于祖国边陲，气候极其恶劣。驻守这里的部队，营房建在一个山顶上，山下是一片开阔的戈壁。在军民共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活动中，部队同地方联手修了一座影剧院，可投入使用不久，一阵巨风吹来，把影剧院的房顶连同大梁掀了几十米远。这里海拔虽然不足五千米，但从山上到山下，看不到一点绿色，空气非常干燥，含氧量很低，不到一个小时，我便感到特别的口干舌燥，稍走快一点就喘气。
　　 吃过午饭，我们分头开展工作。我在一个连队采访了几名干部战士。一名入伍半年多的四川籍新兵同我聊完以后，很不好意思地问我能不能帮他照张照片寄给爸爸妈妈，我非常愿意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我给这名战士拍照时，一下拥过来几十名战士，连长要制止他们，我抢在连长开口前说：“每个人都照一张吧，待我回到拉萨洗好以后再寄给你们。”听我这么一说，大家非常认真地整理好军容，自觉列队准备照相。一名超期服役的老兵说，家里给他相了一个女朋友，很希望他寄张近期照片回去，但由于没有地方照相，未能达到女方的要求，女方便说他没有诚意，提出不干了。老兵貌似说得比较平常，可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好在我庆幸自己想到了这一点，带了十个胶卷，能拍三百六十张照片。
　　 那天正值八月十五中秋节，吃晚饭时，张副司令亲手把工作组带去的月饼分发给了大家。
　　 我们在岗巴住了一个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我心里发慌，头也疼得厉害。我知道这是缺氧所致，吸点氧气症状就会减轻，为了不给基层部队添麻烦，我没有吱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操时，看到官兵们那生龙活虎的场面，我的高原反应几乎荡然无存。
　　 亚东，是西线边陲的一个重镇。由于地理位置独特，气候在整个喜玛拉雅山脉都算得上是比较好的。驻守在这里的是一支英雄的部队，常年坚守著名的乃堆拉山口的就是这支部队的一个小分队。喜玛拉雅山脉的雪下得最大时，有线电话的木头电杆，被大雪掩埋得只剩下瓷瓶露在外面。有一年，由于雪下得太大，Y国边防军的一支巡逻分队步行到了亚东，被我方包围后才知道迷失了方向。
　　 乃堆拉，是我国同Y国实际控制线上的一个山口，双方有一个哨位的距离据说是我国边防线上最近的一个，仅有二十八公尺半。两国关系正常，边防气氛不紧张的时候，双方当兵的彼此还会把罐头、香烟扔给对方。我方以积满了皑皑白雪的岩壁为银幕放电影时，Y国哨所的人可以在他们的国土上同我们的官兵一起看。
　　 我们早饭后从亚东出发，沿着战区公路往乃堆拉驶去。由于雾大，可视距离只有二三十米，而且越往上走雾越浓，只隔十来米时才看见了立在路边的“军事禁区”的警示牌。按我军总参谋部的规定，非部队车辆和现役军人包括没有军籍的新闻记者，未经军事机关批准，不得进入军事禁区。
　　 车辆停在了哨所食堂前的一个坝子上，我们在浓雾中往上步行几百米后到达乃堆拉山口，张副司令把军区工作组的人员认真地清点了一下，然后带着我们把几个哨位都巡视了一遍。当我们走到双方相距二十八公尺半的那个哨位时，一阵阵狂风呼啸而来，浓浓的大雾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阳光的照耀下，远处山峦迭嶂，云海茫茫，美不胜收。双方哨位之间，有一道铁丝网，用大理石制作的界碑约四十公分宽，露在地上部分约有一米高，用中文和英文刻出的“中国China”字样鲜红夺目，庄严威武。我站在界碑旁的此时此刻，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祖国的神圣与威严。这种感觉，不到边防线上是没有的。
　　 我们在山口呆了没多久，Y国的一架军用直升机扑腾着向山口飞来，旋了一圈后飞了回去。直升机飞得很低，机身上的编号都能看清楚。我边防部队的部队长介绍说：“Y国军方的一位旅长经常坐这架直升机到边防一线巡视。”军区司令部作战处石参谋说：“够威风的哈，一个旅长坐飞机巡视。总有一天我们的军区首长也一定能坐飞机巡视。”面对当时我军装备落后于人的现实，听着石参谋铿锵的话语，我真不敢感叹，也不知道该怎样感叹。
　　 在距X号哨位三十来米的地方，一个山洞口把我们给吸引住了。洞口是长方形的，左右两边和上方贴着一幅用白色油漆在木板上写的对联，上联是“冬居水晶宫”，下联是“夏住水帘洞”，横批是“乐在其中”。山洞口的右侧立着一块牌子，是关于水帘洞的简介。部队长指着水帘洞告诉我们：“前些年乃堆拉哨所还没有营房，哨兵们就住在这里面，好些个战士都得了风湿病。”部队长说完这话，张副司令领着我们举起右手，向为祖国戍守边关的战友们致以最崇高的军礼。
　　 我们下山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上山时被锁在浓雾中的美景。在半山腰的一片开阔地上，姹紫嫣红的杜鹃花正在竞相怒放。我在暗想，这杜鹃，不正是我们的边防战士的象征吗？
　　 西线边关行一个星期便结束了。回到拉萨，当我把边防战士们的照片洗出来后，望着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