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渴望一只手
人的不幸,往往源自时代的不幸;而人之幸运,又往往源自时代之幸。
——题记
一
尽管来时有心理准备,进了王忠家,还是吃惊不小。
铁皮门里外都种了桐树,树下一间阴暗的厨屋;应门的一厢立着两间红砖平房,另一厢空着,大石榴树和核桃树遮下一地阴凉。后院高出地平两尺,空心菜、韭菜、大葱等菜蔬,与地边的凤仙花红绿交映。院中一条砖道,耙子、铁锨、锄头等物什挂在屋檐下;靠窗一根铁锈的水管旁,有几只桶儿、盆儿和一台发黄的洗衣机。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我有点儿恍惚,像是到了十年前。
小黄狗见了生人,“汪汪”地挣着链子。我跺脚一吼,小狗哼叽一声,摇摇尾巴安静下来,伸长舌头喘气。
有人吗?
“来了。”一个弯腰驼背的男人挑帘子走出来。
“你好,我姓董,来了解你家的情况。”明白来意后,男子领我进了屋,屋里除了一床一柜一桌和几个小凳外,别无一物。床上躺着一个人,旧单子蒙着,像只大虫茧。
男子提了小凳,请我坐在树阴下。一番了解后,我明白了他家的情况。主人王忠五十一岁,干建筑时腰受了伤。老婆有高血压,常年不离药;一个闺女叫娟娟,在县一高上学。
我有点诧异,只有一个闺女?
王忠两眼睁不开似的,眨了两下。说,是一个闺女。
我点点头,闺女学习咋样?
俺闺女学习好得很,在班里不出前十名。又勤快,这屋里院里,只要她一回来,总要打扫打扫,不叫染一丝肮脏。说到闺女,男子半睁的眼里有了光亮,嗓门也大了。
你家有贫困户补贴吧?有。
孩子上学有助学金吗?有。
那好。你有啥特长,想干点啥?
王忠说,我腰不行,干不了重活,最多能养养鸡,放放羊;可又没啥钱。
我皱了皱眉,你现在缺资金,给你申请低息贷款,你看行吗?
好是好,我就怕还不上贷款,拖累了你。
我又皱一下眉,头顶的石榴花开正艳,不时飘下片片鲜亮的花瓣,我捏起一片轻轻揉搓,指头瞬间染上淡淡的湿红。
这两棵石榴不错,结的果子咋样?
这树是她奶奶活着的时候种的,结的石榴果特别大,好吃得很。
种果树行吗,就种这石榴树?每年八月石榴一斤能卖到五六元。
王忠眨了眨眼说,这我知道,石榴好是好。但是挂果的时候得给果子封药,一棵树还行,要是种多了,爬高上低,我的腰吃不消。
我忽然有些恼火,抬手指指后院,我看你种菜能行,那些蔬菜长得多旺,搞个大棚蔬菜吧?收益不错。
王忠连连摇头摆手,像要极力摆脱什么,说村里也有几家种大棚菜,不说累,不说技术;就怕种出来不好卖;大家种得品种差不多,到时候价钱卖不上去,怕是连本钱也难挣回来。
我强压怒火,刷地站起了身。
那你歇着,我先回去,你没事再好好琢磨琢磨。咱们都想想法儿,争取帮你家尽早脱贫。
王忠又眯起眼睛,含混地说,让你操心了,大半天的连口水都没喝上,怪对不住你的。
我没作声,扭头离了王忠家。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阵风过后,卷来厚厚一层乌云,哗哗哗,大雨冲刷下来,荡涤一切。树木、庄稼在风雨忠疯狂舞蹈,畅快沐浴;土地在雨点的锤打下,泛起一层白烟;水泥路面上,转眼间多股水流汇聚而成,浑浊而湍急地争相奔流。盛夏的暴雨像一场狂欢,也像一场哭泣。
二
县里的干部终于走了,王忠站在门口,吐出一口气,抬头望一会儿雨中的大桐树,发一会儿神。刚刚在街头树阴下打牌的人,搬到了对门龙汉家的门楼下,继续打牌。有人哈哈笑着大声对王忠说,王忠,这回你要真中了,县里的领导亲自来你家里视察了。
王忠的脸有些发烧,勉强挤出一丝笑,谁不想中,但命里没有,有啥球法儿。王忠说着,转身向院里急走,两眼还瞅着在雨中摇摆不停的树。这树在春天,风吹吹,它摇晃摇晃发了芽;在夏天,雨洗洗,它摇晃摇晃长粗了;可我已是秋天的光干儿树,满头的枯枝黄叶,满身的伤痕,风再吹,雨再洗,还能长成啥?能指望啥?
其实王忠年轻时,也是棵青绿挺拔的春日之树。
包产到户的时候,王忠还小,吃花卷馍时,王忠吃着白的扔着黑的,没受过大难。年轻时村里评万元户,王忠大哥家里人丁兴旺,几个侄儿加上一辆手扶拖拉机,风风光光地当上了万元户。大哥胸前挂了大红花,在乡人面前很是露脸。如今大家变成了小家,一个侄儿考上大学进了城,一个侄儿开超市,一个侄儿种葡萄;大哥老了,跟着儿子的脚步一步步挪日子,况且三个侄子家充其量只算得上一般户。
倒是对门的王龙汉,懂点儿中医,会扎针。在自家大门上挂了“中西医门诊”的牌子,当了医生,每天风不吹日不晒,坐在家就能日进斗金。听说龙汉在县城就买了两套房,两个儿子娶妻生儿,那是水到渠成,一点儿也不用当爹的发愁。
还有左邻刘孬家,攀上个好亲家,娶了个能干的儿媳妇,如今小两口在县城开了家饭馆,刘孬的老婆在饭店帮着张罗,忙得脚不沾地。刘孬在老家也不得闲,每天早晚时候,大锅里煮着整只的鸡、大猪头、牛羊肉,丰富的香味袅袅地飘出几里地远。村里的娘们没事都往他家去,赔着笑脸说些好话,只图卖个鸡呀,买点肉啥的方便。刘孬的名字虽孬,明眼人都知道人家的日子过得不孬。
但王忠知道刘孬的毛病,以前日子煎熬时,经常打老婆,打得老婆鬼哭狼嚎。有一次得打很凶,王忠去拉架,好家伙,这个刘孬像头驴,把媳妇踢得抱得脑袋满院子打滚,怎么拉都不停手。还有一回,他老婆躲在屋里,刘孬挥着明晃晃的斧子,咒骂着、劈里叭啦砸窗户,把早先那种木制的方窗砍得稀烂;完了跳着脚,非要翻进去砸她老婆。他老婆在屋里尖着声回骂。现在好了,刘孬家日日风平浪静,王忠想刘孬要换成自己,不知道会孬成啥样。
不过最富的人家并不在这老街住,有的搬到了县城、市里,当上城里人,享清福去了。有的在村边租了地,盖了鞋厂,当了厂长、老板。一车车的往县城穿梭往返,运各种鞋料和半成品的布鞋,在厂里加工后,再将成品的鞋一箱箱地装到大卡车上,销往各省各地。当然其间难免种种艰难辛苦,不用多说。这些厂长、老板才是村里的风云人物,村支书和他们说话都半弯着腰。村里一多半的人被这些厂房吸纳进去,他们分工合作,计件领工资,干得好的人,一年能有三四万元的收入,大家也挺知足。
王忠的老婆曾在鞋厂蹬过几年缝纫机,然而腰疼加上血压高,直到实在干不动了,才回家清歇。如今的农村,抬手动脚都要花钱,家里不能养闲人。一旦呆在家清闲,日子准往下掉。这王忠家有三个大闲人,每天只出不进。眼看着路上的小汽车越来越多,眼看着别人家的日子开足马达往前跑;而自家还停在原地,不挪窝。王忠心里能舒畅吗?这不,一顶贫困户的帽子,牢牢地戴在王忠头上多年,再也摘不掉了。
结婚后,王忠俩口儿像两株向日葵,相信勤劳致富的道理,相信凭自己的双手定能过上富日子。他们先后种过银耳,卤过肉,还开拖拉机拉过货……然而,辛苦的付出如沙里淘金,淘遍滔滔江水,到手的却难见一星半点真金。王忠的致富之路,希望与沮丧交织,奋斗与跌倒相随。每一次的努力拼搏,王忠都觉得像走草地。前面晃动着清清草地,盈眼迷人,召唤着你去撒欢蹦跳,施展腿脚。但等王忠踏上去,青青草地突然变软变滑,成了沼泽烂泥,拖着他的腿,让他一步也迈不开,而且越挣扎,陷得越深。好多时候,王忠感觉泥水漫过了他的脖子,窒息、绝望。清草绿树被层层浓雾遮往,无助和茫然如幽灵般蔓延升腾,白雾变成了灰暗,黑到无边无际。真的,王忠感到完全被淹没,没有了挣扎的勇气。
记得种银耳时,王忠刚结婚半年,老父亲为他批了宅子,盖了簇新的红砖房。王忠觉得那时他像春天的桐树,叶繁花茂。王忠上过一年高中,他看了致富册子上的宣传,决定种银耳发家致富。为了种银耳,他腾出一间房作了菇房,安上木架子,一层层摆放着鼓鼓的银耳培植袋。那是它的全部希望,也是他打拼的第一份工。
为了养好银耳,王忠变成了小学生,满脑子记得全是银耳的知识。诸如银耳有‘菌忠之冠’的美称,又称白木耳、雪耳、银耳子。银耳性平,味甘,具有润肺、温补、美容、清热等功效。银耳既是名贵的营养滋补佳品,又是扶正强壮的补药。为了养好银耳,王忠几个月不理发,不刮胡子,一头扎进菇房。他知道银耳娇贵,冬天严寒,王忠把厚褥子挂在门上保暖,买来取暖炉天天给银耳供暖;夏天炎势,王忠搬来风扇,宁可自己流汗,也给银耳吹风降温。
当第一茬银耳长成时,王忠觉得那不是银耳,那是一朵朵白牡丹,是冰肌玉肤的仙女。没来得及高兴,王忠在盛采的几天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忙碌,采摘,销售,再采摘,销售;夫妻俩常常顾了这顾不了那,而银耳一旦采摘不及时,就会烂掉;剩下的,王忠不得不亲戚邻居四处送人。好容易遇到了一个购买大户,一下子要两百斤,偏偏王忠生产不出来。
后来,王忠再也不愿往菇房进了,雪白可爱的银耳成了刺眼扎心的毒菇。就这样,一缺人手,二缺销路,三来规模小;他的银耳致富梦像一只美丽而脆弱的汽球,破灭了。
王忠想如果那时有人来家里,帮一帮他,会怎样呢?
闲了半年,王忠开始了又一轮奋斗,他在院里支起一口大铁锅,做卤肉。和刘孬家现在一样,王忠家煮着鸡肉猪肉,整日间肉香袅袅。然而王忠没有刘孬那样的运气,没有能干的儿媳妇,王忠的卤肉做了几年,境况半饥不饱。
卖了两年卤肉,王忠一咬牙,拿出攒的三千元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到处拉货,给砖厂拉砖,给楼板厂拉水泥板……那几年,王忠坐在“突突”响的拖拉机上,风刮雨淋,颠簸磨难。与种银耳不同的另一种酸苦滋味,王忠尝了个遍。他像灰土洞里钻出的耗子,脸上身上,鼻子嘴里,渍着厚厚的土,似乎用多少水也洗不净。
但王忠不在乎,他的心里像有把小扇子扇着,舒坦得很。王忠连做梦都在盘算,手头的两万多再借一点儿,就够盖堂屋,修门楼了。那时,一家人住着敞亮的大屋,买台大彩电,那才叫幸福生活比蜜甜呢。
谁料王忠的美梦刚开了个头,就被狠狠的惊醒了。六七岁的闺女丢了,是王忠自己带着走丢的。王忠陷入无穷的自责自怨中,王忠呀王忠,你干嘛要带闺女去市里看花,不知道人多容易出事?王忠你中个球,你还算爹吗,自家闺女都看不住!闺女丢了,不知丢到哪山沟沟里,过着啥样凄惨的日子!
这事对王忠一家来说,超过了之前所有的苦,带给夫妻俩的打击是要命的。他不愿想,一想就气恼、自责、悔恨。但他又不能不想,酒也是在这时候沾上的,王忠心里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喝点酒,让自己舒服点儿。
王忠想,要是这时候,有人来帮帮自己,闺女会不会找回来呢?
屋漏偏逢连阴雨,自打闺女丢后,王忠家好容易攒的旺气也丢了,霉气全来了。先是王忠老婆生了病,经常药不离口。加上找闺女、看病,花光了拉货挣的钱不说,连拖拉机也卖了。
更让人窝火的是生下了二闺女,缺了一只手!有人说是大闺女想她妹子,拿走妹子一只手表示思念不忘;有人说王忠家风水不好,得找大仙看看,找一个破解妙法。为此,王忠老婆不顾身子,在月子里哭了好几回,出了月子,她的身子像刚下锅的挂面,变得软塌塌的。好的时候能下地走走,不好的时候整天就卧在床上。王忠不得已,杀鸡炸油条,请神问卜,想闹明白一连串的灾祸究竟是咋搞的。可是,等王忠把烧来的纸灰儿喝了,请来的黄纸贴了,他想闹明白的事终究也没明白。
无法可想的王忠天天喝酒,喝了酒的他感觉云遮雾罩,身心才能轻松一下。不愿想事的王忠却躲不开事,在一个雨天,他披着塑料布在蹲茅坑,后院墙突然倒塌,正好压了下来。等老婆把王忠扒出来一看,腰直不起来了。事后王忠才醒过神来,老院土墙哪能禁得起连绵秋水的浸泡。哎!人说活人岂能让尿憋死,王忠的腰偏偏折在屎尿上。他不愿跟别人提这事,要有谁问腰伤是咋回事,王忠说腰是干建筑队出的事。
王忠想要是这时候,有人来家说我帮你吧,自己的腰会不会治好呢?
雨停了,水珠滴滴嗒嗒从树上坠下。过去的事儿像水珠子蒸发于无形。王忠想,我成了村边崖头上那棵歪脖树,还能成啥材料?除非神仙下凡,才能把家里的穷根拔掉。可是有神仙吗?世上苦人何止他一个,神仙能管得过来吗?王忠想得脑仁疼,叹一口气,准备到对门看一会儿打牌。
三
离了王忠家,我的脑子天天在转转盘。一个法子想出来,落下去;又一个法子想出来,又落下去……正百计无措时,不想又见到了王忠。
那是三天后的中午,小区门口,一个驼背的农民,穿一身辨不清颜色的牛仔衣,提着鼓囊囊的化肥袋,正和看门老李说话。老李看见我,伸手一指说,他就是任秀清老师的爱人,找他吧。
王忠。我们一照面,惊讶地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