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夜微雨洗落了昨日漫天的沙尘，北国春天虽然来得晚，但这三月的清凉晨光也隐隐透出了春天的温情，虽然校园里静默的柳枝还没有一星芽孢。
　　 心情不错，虽然一早晨有些懊恼！本来今天学校要去区教育局给孩子们的学籍表盖戳的，可是竟有四个孩子将学籍表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问起，他们一脸茫然：交了……没交……一个个抓耳挠腮，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小昊将书包翻了个底儿朝上，也没有翻出爸爸一早晨给他的照片；更好笑的是琪琪，瞪着大眼睛，一脸萌哒哒：哎呀，早晨起来晚了，背错书包了，把周末去补课班的书包背来了，老师，快给我妈打电话让她给我送来……刚说完，他又要去厕所：老师，起来太急了，裤子穿反了……全班同学笑得前仰后合！
　　 唉，如今都是初二下学期了，来年就要升到高中，可孩子们的心智还十分稚嫩！也难怪，如今这独生子女在蜜罐里养大，什么事儿都是长辈包办，还用自己想什么呢！
　　 我让班长带着几个没有照片的孩子到门前的复印社照完了相，忽然又想起那丢失的几张学籍表，于是也下了楼，拿着样表，去复印社。
　　 走到一楼楼梯口，看见王俊老师急匆匆上楼。这个带着满脸疲倦皱纹的男老师，年过四十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看见我只是“嗨”一声就匆匆上了楼。王俊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整天像个机器人一样不知劳累。前些年他一直都教初三的精英班，带着学生冲刺中考，抓成绩是没的说，如今上面提倡均衡教育，精英班已成为了历史，不知他怎样应对这平行班里成绩参差不齐的孩子。
　　 忽然听到教学楼门口传来了吵闹声，走近一看，是一个穿着肥大淡绿色呢子连衣裙的中年妇女，她坐在地上，身边站着政教老师和两个警察。
　　 女人的头发被强劲的春风吹得乱蓬蓬的，遮住了大半个脸，时而春风掀开乱发，可以看见那张被岁月风干的脸，连皱纹都是扭曲的：“我就不起来，我心里热，我就要坐地上凉快一下！”那女人说。她的旁边站着一个胖嘟嘟的矮个儿男孩儿，校服皱皱巴巴，红扑扑的小脸儿带着皲裂的痕迹，头顶一块没有头发，露着发亮的头皮。
　　 一定是和老师发生了冲突了！没有多想，我走过去，劝解道：您别冰出病来，还是到凳子上坐一会儿吧，有问题咱慢慢解决。那女人抬眼看看我：你还算面善，我给你面子，要是那个“太监”说绝对不好使！她抬起身子，走到了我手指的花架下的木凳子上坐下来，
　　 看她稳定了下来，我问政教老师缘由，原来她的儿子特别顽皮，这个妈妈自己也曾请求老师严加管教。孩子总是不完成作业，情急之下，王老师用书拍了两下，也不知这孩子回家怎样说的，妈妈找到了学校，在班级门前和老师越说越激动，竟然厮打起来，到了政教处还疯了一般用头撞王老师，将桌子上的茶杯当成了手榴弹，满屋子横飞，把实习的小女生小晴吓哭了。
　　 “小晴还没正式当老师就被吓着了，说可不敢当老师了！”政教老师说。
　　 我想，冲突的缘由不止是拍了两下这么简单，王老师的严厉是大家都公认的，尤其是那些年抓尖子班的经历，他对孩子的学习成绩要求特别高，怎知道这样的班级哪里会有一顺水儿的勤奋和清一色的高分？一定是他平时逼得太紧了。
　　 “这王俊就是个死心眼儿，这年月谁还敢深管学生呀，听说市中有个学生上课捣乱，老师情急之下，也是拿书拍了两下，就被赖上了，家长说孩子头晕，到处去看，也没个结论，结果赔了二万才解了围！”老师们议论纷纷。
　　 说话的工夫，王俊从楼里走出来了，那女人噌地从凳子上跳了过来，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不撒手，嘴里不停地叫骂着。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一向斯斯文文的王俊羞得满脸涨红，似乎要喷出了血。几个大男人好不容易才将女人的手扒开，她的儿子也看不下去了，跑过来拉扯妈妈：妈妈，你别打我老师！
　　 结果是女人和老师都被请上了110警车，去派出所处理问题。
　　
　　 二
　　 望着警车远去，来年就要退休了的冯老师，理了理头顶稀疏的白发，生发出了无限感慨：
　　 我小的时候，虽然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大都不认字儿，但是那时家长都认一个理儿，就是不管你在学校里犯了什么错儿，回家都要挨顿揍，孩子在外惹了祸，有几个敢回家说？哪像现在，不管对错，只要孩子不高兴，家长就疯了一般要为孩子出气！
　　 记得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淘得上了天，老师上课的时候，我们能上了教室棚顶，趴在气窗上往下扔泥块儿。一次和几个小伙伴逃学跑去大草甸子摸野鸭蛋，一天没抓着影儿，约莫到了放学时间了，才从草棵子里拿出藏着书包回家，个个都很得意，计划着第二天还要去玩儿，哪知道老师早就给家长报了信儿。
　　 回到家看到妈妈早就等在了大门口，看到我回来了，她依旧像往日一样慈祥地召唤我：孩儿呀，过来让妈喜欢喜欢。我不知有诈，蹦蹦跳跳扑到了妈妈怀里，妈妈摸着我的头：孩儿呀，今天去学校学了什么本事了？这是妈妈每天必须问的话。我想了一下就开始编：今天学了课文《黄继光》了……那你给妈说说这个故事吧……我一下懵住了：这个……这个，还没等我再编出瞎话儿，妈妈的泪水噼里啪啦落在了我的脸上，一把钳子从她藏蓝盘扣大襟儿褂子的袖口里冲了出来，没等反应过来，那钳子已经夹在了我的大腿根儿上，拧出了一个紫豆子！
　　 “你学，你学会上房揭瓦，你学会了逃学撒谎，你学会了摸野鸭蛋……”妈妈的手掌噼里啪啦拍在我的屁股上，声声哭嚎并没有让她住手，直到我跪在地上给她认错……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逃学，怕回家妈妈过问答不出挨揍，学习也不敢丝毫怠慢，因为妈妈那钳子的一扭，让我痛彻心扉，刻骨铭心！你想，我们这些农村的野孩子，没有父母的严厉，哪能考上大学，哪有机会在省城工作？如今这些家长不是惯着孩子，是在坑孩子！
　　
　　 三
　　 下午，在校长室门口，看到了这对母子，妈妈明显稳定了下来，看到我似乎有些难为情，这时校长走了出来，她抚着孩子的肩膀：正好，同学们最喜欢的班主任来啦，走，进屋，你去和老师交流一下吧！
　　 孩子并没有排斥，扬起抹着鼻涕印儿的小红脸儿瞅着我，进了校长室，我说，你看今天发生的事是不是本可以避免呀？那孩子的小脸儿更红了，他怯生生地说：“都是我的错，”他从兜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稿纸，“我都写在上面了！”
　　 打开稿纸，是孩子写的检讨书：
　　 老师，对不起，这件事都是由于我回家瞎说才会这样的……小学三年级之前，我都是班里的好学生，自从我爸爸扔下我和妈妈走了之后，我就变了，我认为，我是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我觉得谁都看不起我，谁都想欺负我，对管我的人都十分仇恨，谁管我，我就和谁干……老师，请原谅吧！我还想回到班级和同学们一起学习……
　　 孩子想得很明白，我觉得没必要再纠结他对这件事的认识了，就和他聊起来了其他事情，问及他头皮是怎么回事，孩子告诉我，他爸爸刚抛弃他们时，妈妈有些精神恍惚，不小心将一杯热水浇到了他的头上……孩子的话让我开始同情那位失控的母亲了。
　　 离开那孩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走进学校东园，踏着残雪，倾听蓊郁的黑松林在春风中发出低沉的吟啸，我想，这见证一代代学子成长的百年老松，一定也有深深感慨吧！
　　 突然发现，浓密松针荫蔽下的野丁香枝头竟爆出了点点涂抹着紫红的新绿！
　　
　　 2017年3月20日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