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半，一阵手机铃音划破夜的沉寂，李政迷迷糊糊地摸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不耐烦地接通：“喂，你好！哪位？”
　　 “好？好个龟孙！还哪位？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快点给我滚回来。”一个愤怒而着急的声音把李政震得直皱眉。
　　 “爹，这大半夜的，你吵啥呢？”李政不明白一向不容易发火的父亲今夜咋了。
　　 “吵啥？你娘住院了，在乡医院，你给我赶快回来。”李政的父亲说完就着急地挂了电话。
　　 娘，娘住院了？啥病？李政连忙放下手机穿衣服。
　　 “李政，啥事？这大半夜的折腾啥呀？”李政的妻子美琳不满地嘟囔道。
　　 “娘病了，住了医院，我得回去看看。”李政已经穿好衣服，正在穿鞋。
　　 “就你那瘸娘？真是事多。平时也没见你对你娘上心，今咋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美琳折起半身靠在床头上不以为然地说。
　　 “不许说‘瘸娘’俩字，你再说一次试试？”李政再次听见“瘸娘”俩字，心里五味杂阵，他冲美琳瞪着眼睛说。
　　 “你凶啥凶？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说。”美琳见李政发火，把身子滑进被窝里说。
　　 “你看好儿子，我先回老家。”李政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
　　 室内，美琳撇了撇嘴。
　　 二
　　 李政的娘翠英是个瘸子，一只脚跛得历害，而且有一面的脸上还有疤痕。因此，李政打记事起，就被村子里的小孩嘲笑，说他有个又丑又瘸的娘。也不知哪个缺德的人，还编了个顺口溜，嘲笑李政和他娘。
　　 别看翠英那样，但儿子李政却是长得又聪明又帅气，被翠英养得胖乎乎的。但李政上学后，就渐渐跟翠英生疏了，不愿让翠英去学校，也不喜欢叫娘。
　　 李政十四岁那年，正上初中。一天，李政在回家的路上与同村的同学李刚发生了矛盾。争吵中，李刚占了下风。
　　 “李政，你神气个啥？有个瘸娘，你还牛得不得了？”李刚嘲笑着李政。看热闹的同学有的沉默，有的哈哈大笑。
　　 那一刻，李政听到“瘸娘”俩字，头“嗡”地一下就大了，他像发怒的老虎猛地扑到李刚跟前，迅速地用双手掐住李刚的脖子，死瞪着李刚。
　　 李刚本来就没有李政身材高，一下子被李刚掐住脖子，只感觉呼吸困难，痛苦不已。看热闹的同学见此，纷纷劝李政松手，并有人上前掰李政的手。就在千钧一发时，一个路过的老师大喝一声：“李政，快松手，掐死了，你就是死罪！”
　　 斗红眼的李政被老师的话震醒了，他慢慢地松开了手。然后快速地捡起地上的书包，飞奔而去。他跑得飞快，就感觉有一群人在追着他喊顺口溜：“李政是个小胖子，有个丑娘是瘸子。瘸娘抱不动胖子，一瘸一拐丑样子。”
　　 李政一口气跑回家，进入院子刚好碰见娘翠英，翠英见他满头大汗，脸色又不好，忙问：“政儿，咋了？跑的一头汗？”
　　 “不用你管。”李政冲进自己的房间，把着急地翠英关在门外。
　　 三
　　 李政把自己关在屋里，心里憋着一口闷气。他也不知道是生李刚的气，还是生娘的气。
　　 李政仰卧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突然，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翠英，你看看你家政儿把我们刚儿的脖子掐得都红了，这没掐死，掐死了你们赔命都不成。”
　　 “李嫂，政儿跟刚儿打架了？我说他回来咋不对劲？我看看碍事不碍事？”
　　 “碍事不碍事，你儿子打了我儿子，今天你们非得给个说法。”李刚的娘李嫂大声嚷嚷着。
　　 李政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都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们。”
　　 “你以为我愿意看见你们？今天没那么容易让我们走，翠英你说咋办吧？”李嫂不依不挠。
　　 翠英赔着笑脸，跛着脚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可李嫂就是不撒气，一屁股坐在翠英家的堂屋里，拍着大腿哭爹喊娘起来。
　　 “这是咋了？”李政的爹李旺不知啥时候进了院子。
　　 “咋了？你儿子差点把我儿子掐死。”李嫂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说。
　　 李旺看了一眼李刚，就转身问李政：“为啥犯浑打人家？”
　　 李政两眼盯着墙壁不说话。
　　 李旺又转身问李刚：“政儿为什么打你？”
　　 “我，我……”李刚吞吞吐吐地不敢说。
　　 李嫂忙说：“不管为啥，你儿子打人就不对。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
　　 李旺看李嫂不善罢干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拎起门后的扫把朝李政的屁股上抽打起来。李政疼得两眼泪花，但始终忍着没有哭出来。
　　 翠英一看儿子挨打，想去护李政，被李旺推出很远，差点跌倒。翠英哭着求李嫂：“李嫂，你看他爹把他打的，你就消消气，放过我儿子吧？”
　　 李嫂见李旺打李政下手够重，就悻悻地拉着她儿子李刚走了。
　　 翠英见李嫂走了，又哭着扑到儿子身上护着儿子，求李旺别打了。李旺收手不及，翠英挨了一扫把，很疼，但没有心疼，她心疼儿子啊！
　　 李旺本来打儿子，一半是怪儿子打人，也有一半是为了让李嫂消气。于是就扔了扫把，掏出一支烟蹲在墙跟猛吸起来。一明一暗的烟火，映照着他脸上的伤感。
　　 四
　　 “他爹，儿子呢？儿子哪去了？”翠英去儿子房间喊儿子吃饭，发现找不到儿子了。
　　 “别慌！我出去喊喊。”李旺心里很慌，却安慰翠英，他知道儿子是翠英的命根子。
　　 李旺和翠英在村里一路喊一路找，可就是没有李政的影子。
　　 一会儿功夫，全村人都惊动了。大家分头去找，村边的沟里、河里，都不放过。
　　 李旺担心翠英的腿脚不好，硬是把翠英带回了家。然后，李旺又慌忙出去找儿子去了。
　　 丢了儿子，翠英哪能坐得住。她待李旺走远，就流着泪跛着脚，一个人往村南的小树林找去。她记得，李政以前最爱去那个小树林玩，她想去碰碰运气。
　　 夜，很黑，路上没有一个人。翠英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小树林走去。
　　 突然，翠英的一只脚在一个小坑洼里崴了一下，她一下子重心不稳扑倒在地，手里的手电筒被摔出老远。翠英顾不上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又捡了手电筒往前摸去。
　　 “政儿，政儿，你在哪？你可别吓娘，你丢了娘可咋办？”翠英在小树林的边上喊。
　　 翠英的喊声惊动了树林里的小鸟，发出一些声音。
　　 树林里漆黑一片，翠英感觉到一阵寒意。她壮了壮胆子往树林里走去，边走边喊：“政儿，政儿，你在哪？”
　　 “别喊了，我在这。”突然一个声音吓了翠英一下，但她很快便听出是儿子的声音。
　　 “政儿，政儿，娘可找到你了。”翠英顺着声音，在小树林边上的一个麦垛那里找到了李政。
　　 李政坐在麦草上，手里摆弄着几根麦草，看也不看翠英一眼，低着头也不吭声。
　　 “政儿，走，跟娘回家。”翠英伸手去拉李政。
　　 “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拉。”李政想到因为有个瘸娘受的委屈，就甩开了娘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翠英远远地被儿子甩在了身后，她想赶上去给儿子照路，可心里再急就是走不快。
　　 “政儿，你别走那么快，拿上灯再走。”翠英着急地说。
　　 李政听了娘的话，心里有点惭愧，就放慢了脚步，翠英紧赶着跟着儿子，希望能给儿子照亮前方的路……
　　 五
　　 李政很是有出息，考上了大学，最后留在了市里工作，买了车与房子，并且还找了个市里的女朋友，就是美琳。
　　 李政与美琳准备在市里办婚礼，美琳嫌弃婆婆的样子，不想让婆婆参加他们的婚礼。李政心里明白，若他不让娘参加他们的婚礼，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父老乡亲及其亲戚就能把李政说死。
　　 李政开车回老家接爹娘时，娘说：“我还是不去了，让政儿的同事知道他有个瘸娘不好。”
　　 李政听了，也不知道该咋说？
　　 “娘就是娘，啥瘸娘不瘸娘？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忘了娘。去，咋不去？”李旺看儿子不吭声生气地说。
　　 翠英与李旺走上婚礼台时，李政与美琳的脸色都不自然。但主持人能说会道的嘴很快吐出了赞美的话语，赞美李政平凡的父母教育出了卓越的人才，台下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婚礼，一切还顺利。李旺与翠英总算放下了提着的心。
　　 只是，那天李旺与翠英就赶回了老家。
　　 李政的媳妇美琳并不待见婆婆翠英，就连过年她也是和李政回老家打一头就走。受李政与美琳的影响，如今他们十来岁的儿子都不喜欢回老家看爷爷奶奶。
　　 村里的人羡慕李旺和翠英供养出一个有本事的大学生的同时，也为他们两口子叹息，这有儿跟没儿有多大区别啊！
　　 翠英与李旺从来没在儿子的房子里住过，儿子也极少回来看他们。
　　 前几天，翠英脑血管方面发病了，刚住院时李旺要给儿子李政打电话，想让翠英去市里治疗，可翠英死活不让。她说儿子很忙，不能耽误儿子上班，再说也怕儿媳不待见她，会跟儿子生气。
　　 李旺给儿子李政打电话让他回来时，翠英突然病危。
　　 六
　　 李政把车停在乡医院门口，就连忙冲进医院去找娘的病房。
　　 当李政走进病房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而爹背对着他坐在娘的床前，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娘的手。
　　 “爹，我回来了。娘，好点没？”李政轻轻地走近床前说。
　　 “跪下！”李旺轻声说道，声音里隐着悲痛。
　　 “啊？”李政被爹说的跪下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啊啥啊？跪下！”李旺头也不扭的又重复了一遍。
　　 李政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跪了下去。
　　 “政儿，我知道你因为被人嘲笑你有个丑娘、瘸娘而怨恨你娘。你不喜欢你娘，甚至不叫她娘，我有很多时候想抽你的脸，可你娘总护着你，不许我打你。你长这么大，我唯一因为你掐李刚的脖子打了你，你还玩失踪，让你娘深更半夜的跛着脚去找你。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娘为什么是个瘸子？”李旺握着翠英的手，声音哽咽着说。
　　 对，娘为啥是个瘸子。李政不止一百次的在心里问过这句话。可无论是爹，还是村里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娘为啥是个瘸子。
　　 “爹，为啥？”李政低声问道，他低着头看着地，不敢看爹的脸。
　　 “你娘其实原来不瘸也不丑，她腿脚麻利，脸上也没有疤痕。只因在你两岁多时，我和你娘带你去县城买了一趟东西，你娘就变瘸了。那天，我和你娘在卖衣服的地方给你挑衣服，一个不注意，你就跑到马路上去了。你娘转身看到你时，一辆车正冲你开去。你娘飞跑过去把你抱起，却因为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你只是受了惊吓，你娘被车压到了小腿，脸在地上擦伤得历害。而我发现时，却没来得及超过你娘，让你娘受了罪……”李旺说着说着，已泣不成声。
　　 “什么？娘，娘的腿是因为救我才瘸的？”李政感觉心口压上了一块石头，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是的，还好，那司机没跑，拿钱给你娘治疗，但腿瘸了，脸丑了。可你娘说，值了，儿子没事就好。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她是因为救你而瘸了腿。人家赔的钱，你娘舍不得花，都用来供你吃，供你穿了。我本以为你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有了文化，会懂事，可你一直不喜欢你娘。而你娘还处处为你着想，处处护着你……”李旺抹了一把眼泪说。
　　 “爹，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孝敬娘！”李政眼里有了泪水。
　　 “政儿，你再也没机会孝敬你娘了。她走了，去了天堂，再也回不来了……”李政的爹放声哭了起来。
　　 “什么？娘走了？我不信，不信！”李政跪走到娘的床头，拉着娘的手说。令他揪心的是他感觉不到娘的温度，一点也感觉不到。
　　 “儿啊！你娘永远都回不来了！”李政的爹边哭边说。
　　 “娘——娘——你不要走，你不能走呀！”李政内心充满了愧疚、悔恨，他跪在娘的身边撕心裂肺般地痛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