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过年不回家
一
谢小龙的电话又响了。
他看都不看就挂断了,然后索性关了机。
电话是他家里打来的,这是今天的第三次了。第一次打来时,谢小龙刚起床,正准备去洗漱就没接。第二次是午餐时,谢小龙接了。他老爸一开口就问是不是昨天发了工资?谢小龙支支吾吾地说我正在吃饭呢等会再打给你吧!谢小龙哪会再打电话回去呢?倒是他老爸时隔不久又再次打了过来。谢小龙只好咬牙关了机。
谢小龙的老爸猜对了,震亚厂昨晚的确发了工资。震亚厂什么都不算好,就是出粮准时,每月三十号准时发工资,开厂三年来从未有过拖延。
谢小龙的老爸是从谢小龙堂弟谢东东那里得知这一准确消息的。当然,素来“口风”不紧的谢东东一定还把另一个重要信息也透露给了谢小龙的老爸——那就是震亚厂每次月底发了工资全厂上下都有玩“金花”的“传统”。如果猜得没错,谢东东一定还把谢小龙每次都会输得精光的细节也透露给了谢小龙的父亲。不然,谢小龙老爸的电话不会来得这么及时。
二
其实,半个月前,谢东东也是震亚厂的员工。他是今年五月从江西赣州老家前来投奔谢小龙的。今年的工比往年难找。震亚厂当时也没多少货做,但老板阿良看在谢小龙的面上让谢东东进厂做了一名负责剪线头的杂工。震亚是个小型手袋加工厂,平时只有十几个员工。按理说谢东东一个大爷们应该去五金部打打杂才对,毕竟剪线头向来都是那些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干的活。用管工阿波的话来说,谢东东是震亚厂开厂三年来最笨的员工。说来也怪,谢东东在家干农活一直是把好手,护理果树更是行家。怎知进了工厂却不知劲往哪使,做什么事都显得笨手笨脚。上班第一天,阿波安排谢东东去学穿拉链。这是最简单最轻松的活儿,一般人一看就会,可那可怜的谢东东忙乎了一个上午竟然一条拉链也没穿成功。下午阿波只得让他改学穿绳,可整整一个下午他仅仅穿了十几条绳。要知道,即使是新员工,每小时的产量最低也是一百条以上。阿波无奈地摇摇头,把谢小龙叫了过来。谢小龙只得手把手教谢东东怎样穿才对,可谢东东还是毫无长进。阿波向谢小龙摊摊手。谢小龙明白阿波的意思,气得一个劲地用家乡话骂谢东东怎么这样笨。
管工阿波就是老板的小舅子,谢东东过不了阿波这一关。谢东东只得自己去外面找厂。
谢东东白天就在附近的工业区四处找厂,晚上再回到震亚厂跟谢小龙挤着睡。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哪个厂愿意收留谢东东这个手脚不利索的人。谢东东泄了气,他开始怀念家乡,怀念他的果园。他决定等谢小龙三十号发了工资跟他借点路费回家。
想回家就回去吧!谢小龙得知他的想法后无奈地摊摊手。
三
但谢东东后来并没有回家,因为他进了震亚厂。
是老板阿良一眼看中了他。“即使其它的事谢东东做不了,让他去帮车位的女工剪剪线头总该可以吧。”这是老板阿良亲口交代小舅子阿波的原话。从中看得出他对谢东东的欣赏。
让谢东东去帮女工们剪线头,这自然招来了所有人的羡慕。虽然他名义上也还是个杂工,但这份轻松的活,三年来只有老板的亲戚才有机会做。
老板阿良“慧眼识才”,不是看中谢东东其它什么,而是发现他是一块可以培养的玩“金花”的好料。那天,谢东东耷拉着脑袋从外面找厂回来,正赶上震亚厂的十几个男女围在宿舍的客厅里玩金花。震亚厂的厂房和宿舍楼相隔两百多米的距离。宿舍楼是一栋二层的老式砖瓦结构的出租屋。每层三室一厅,一楼是厨房和老板一家的住处,二楼则是员工宿舍。男的一间,女的两间,每间放着三张分上下铺的铁架床。男女共用一个厕所,当然厕所还得兼做冲凉房。好在客厅里有台大彩电,更主要的是,厅中央还有一张供他们闲时娱乐的大圆桌。谢东东走进客厅时,谢小龙正在用双手把桌上的钱往自己面前拢。看到谢东东回来了,谢小龙随手从钱堆里抽了两张伟人头递过去。说,这是给你回家的车费。在老家,谢东东也偶尔跟村里人打打麻将玩扑克牌斗斗地主什么的,但从来没有玩过金花。起初,谢东东也只是站在谢小龙身后看看热闹,后来看到那些女孩子也都几块十几块甚至几十块地往桌子上压钱,不觉也心痒了起来。谢东东好几次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但犹豫半天后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老板阿良早就从谢东东发光的眼神中看透了他的心思。就不失时机地对谢小龙说:“你怎么不叫你弟弟也来玩几把?”谢小龙这会手气不好,不仅把刚赢的输了出去,还把老本也差不多输完了,他不想再让谢东东上来拖累自己,就朝阿良摆摆手说:“他不会玩。”
“这么简单,一看就会,哪有不会玩的?”阿良一边忙着收桌上的钱一边冲着谢东东嚷:“想不想玩?想玩我就帮你出五块底钱,多发一份牌。”
谢东东早就按捺不住了,现在有人帮出了底钱,他当然要试试运气。谢东东拿起牌一看,一对十加个七。牌不大不小,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牌扔了。他怕别人有大牌,口袋的钱是留来做路费的,他不敢动。这铺牌是谢小龙笑到了最后,其实他的牌还没谢东东的牌大。看着谢小龙把桌上的两百多块钱收入囊中,谢东东懊悔不已。谢小龙用家乡话跟谢东东说,我帮你出一回底钱,等会你看牌大就出钱跟几手,若牌小就扔牌别瞎跟着不放。谢东东用家乡话回答说我晓得我晓得。这回谢东东手气不错,竟然得了铺同色的金花。谢东东跟到第三圈就只剩下阿良和阿波两个人还在硬撑。谢东东的伟人头只剩下了一张,他一咬牙,把伟人头对折着压了下去。阿良和阿波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都丢了牌。谢东东赢了,而且一次牌就赢了三百多块。他的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
可好景不长,短短两个小时,谢东东不仅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当场欠下了阿良四百块。在震亚厂,只要你说没钱打牌,老板阿良总会主动问你要借多少。他把钱塞进你手里之后再顺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那个小本子记上数字就OK了。等谢东东欠账达到了四百之后,阿良对他说,你今晚就别再玩了,后天来上班吧。别的你做不了,就去车位帮剪剪线也好。
谢东东刚才还在为输钱的事懊恼,听了阿良一番话之后心里不觉多了几丝温暖。
不知为啥,车位的所有女工都看谢东东不顺眼。不是嫌他剪得慢就是嫌他没把货品摆放整齐。特别是接连几天看到谢东东把白衬衫放在厕所的地板上搓洗之后,就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傻蛋”的外号。
谢东东从人们蔑视他的神情中知道大伙讨厌他。但他全然不去理会这些。每当这些女孩子有意无意取笑他时,他都是一脸憨笑,不仅不在意别人的奚落还似乎有点想跟她们套热乎的意味。
连谢小龙也不得不承认堂弟谢东东是个真正的“傻蛋”。
尽管谁都不喜欢谢东东,尽管几个月下来,谢东东还是笨手笨脚,除了剪线其它什么活也学不会,但老板阿良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原因只有一个:谢东东被培养成了爱玩金花的赌徒。每次一发工资谢东东就得先从工资里扣还阿良几百块钱,但几个小时之后,又总会在牌桌上欠下老板阿良的新债。周而复始,便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样的员工,老板阿良当然舍不得辞退。
不过,谢东东最终还是走了。
四
谢东东是自己走的。
十月中旬,震亚厂加工的一批货质量出了问题,返工了好几次才送交给永泰厂。哪知永泰厂还是从中查出近半数的不良品。这是一批出口欧洲的高档皮革手提包,要求极严。眼看出货期临近,再送回震亚厂返工已经来不及,永泰厂就要求震亚厂派人过永泰去返工。老板阿良只得把厂里的工人分成两半,一半留在厂里赶下批货,另一半由谢小龙带队过永泰去返工。谢东东以为去外厂返工好混时间,就主动提出要跟谢小龙一块去。有谢东东这种想法的人挺多。这全因谢小龙和张其以及刘兴国几个“返工专业户”平时的宣传工作到位。谢小龙高车平车样样精通,整个震亚厂就数他和阿波两人的技术最全面,因此一旦有要去外厂返工的“艰巨”任务,老板阿良总会把做事沉稳的他当作首派人选。当然,谢小龙几乎每次都会带上张其和刘兴国。后来他们总结了去外厂返工的几大好处。其中一条就是没人管,很自由。不过据说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些大厂的靓妹多。整天跟震亚厂的那几个“恐龙”妹打交道,张其和刘兴国这些帅哥早已经有了审美疲劳。
谢东东与张其和刘兴国不同,他对所谓的靓妹没多大兴趣,他主动要求去返工主要还是想出去开开眼界透透气。
但这一次,所有人都打错了算盘。
谁也没想到这次返工任务会那么重:两千个高档皮革手提包有半数得拆线重新缝制。仅仅把这一个个皮质手袋的线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拆掉就是一件相当耗时且困难的事情。谢小龙他们五男三女加了个通宵也仅仅拆了不到一半。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而是这拆线的任务太过于艰巨。接连上二十四小时的班,哪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好在刘兴国和张其时常讲些带色的荤段子来取乐,尽管谁都感觉自己的眼皮子一直在打架,但有了刘兴国和张其两个开心果,大伙还是熬到了早上八点。谢东东是对刘兴国他们的荤段子最感兴趣的人。因此他算得上八个人中精神最充沛的了。第一次加通宵他居然没喊累——几乎随着刘兴国他们瞎扯的话题傻笑了一整晚。几个女孩不爱听刘兴国他们的黄色笑话,却常常被谢东东的傻冒样逗乐。她们谁都不再抱怨谢东东做事不利索,尽管整个晚上谢东东就只拆好了三个袋。
第二天早上八点,永泰厂的员工来上班了。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谢东东他们长喘了口气。但他们还没走出车间就被永泰厂的管工给拦住了。
“想下班?你们想得倒美!”管工指着那堆没来得及拆线的返工手袋对谢小龙他们说:“你们八个人一整晚就拆了那么一点点,明天就要出货了,难道你们老板不想要这笔货款了吗?我现在就给你们老板打电话看他能不能马上另外派人过来接替你们接着返工,不然你们就休想下班。”
谢小龙他们只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个管工掏出手机拨通了老板阿良的电话。不一会,管工把老板阿良的话传达给了他们:厂里抽不出人了,你们把工返好了再下班。
空气瞬时凝固了。大家都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刘兴国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冷静地对谢小龙说:“你是我们几个人的头,你再给老板打个电话吧,就说大伙身体实在受不了,看他怎么答复。”
谢小龙本来不想牵这个头,但拗不过大家,只得不太情愿地拨通了震亚厂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老板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姨子。她听出是谢小龙的声音后就没好气地说老板不在。谢小龙生怕她挂断电话,赶紧说那找老板娘吧!老板娘阿兰一接过电话就是一阵怒吼:“什么也别说了。返好工再下班。谁提前下班就别想再在震亚厂干了,也别想拿一分工资!”还不容谢小龙开口解释,电话“啪”的一声被挂断了。
见谢小龙耷拉着脑袋,大伙都猜到了结果。
听谢小龙一字不漏地传达了老板娘刻薄的话,有的人愤慨,有的人无奈。
“老板娘的话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是留还是走,你们自己拿主张。”
谢小龙说完就往车间走,很显然,深受老板器重的他在这个人利益和老板利益发生了强烈冲突的关键时候义不容辞地扮演了一回“忠实走狗”的角色。
刘兴国和张其等三人也跟着走了过去。他们都是震亚厂的老员工了,在权衡再三之后,他们也选择留下继续加班。他们每个人不仅身无分文,还都欠着老板阿良在牌桌上借给他们的赌债,若就这样离开了震亚厂他们还真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走。在震亚厂这一两年里,他们似乎都早已习惯了每月一发工资就豪赌一把的生活。他们也许都还在做着哪天大赢一把再离开另谋高就的好梦。事实上他们当中就有人在这一两年中偶尔赢过一两次。
谢东东在听着刘兴国他们的黄色笑话时精神还特别好,可到了这时就突然感觉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几乎带着哭腔跟谢小龙说他身体确实受不了。
谢小龙说受不了也得坚持,不然真拿不到工资的。
谢东东感到很委屈很无奈。
跟谢东东一样心情的还有那三个女工。不过,那三个女工的态度比谢东东坚决得多。她们在经过简短商量之后做出了走人的决定。谢东东稍加犹豫,也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回震亚厂睡大觉去了。
五
老板阿良为这事大动肝火,不得不把厂里所有的人都派去支援谢小龙他们。
但事后。老板阿良并没有炒谢东东他们的鱿鱼,只是罚了他们每人两百元钱。用老板阿良得话说,开厂三年来,震亚厂还没有炒员工鱿鱼的先例。不过,阿良同时也说得相当明白,这三年来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辞得掉工——确实不想在这里干的,那你自动离职吧!对不起,至少有两个月的工资是你休想要得到的!
加了个通宵还挨罚款,谢东东有满肚子苦水无处诉。在震亚厂辛苦干了半年,所有的钱都在牌桌上输掉了,不仅一分钱没剩下,反而还欠下老板阿良七百元钱的赌债。细细想来,这样的打工生活实在没有什么意义。谢东东再次怀念起他的家乡,怀念起他的果园。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谢东东一下子来了勇气,他决定向老板阿良提出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