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葫芦娃
桂香真如我担心的那样——早产了。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整个儿一下就懵了。那一直以来的愧疚和自责重又让我坐卧不安起来。每当夜深人静时,桂香那无助的眼神、憔悴的面容和后来那失常的举动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她第一次让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龌龊,甚至是缺德和丧尽天良。的确,一个为了自己不被麻烦和牵连的家伙,挖空心思地想着法子、变着花招想置一个还未见天的弱小生命于死地,这不是丧尽天良又是甚么呢?
那天,当桂香从手术室一头冲出,发疯般地消失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中时,不知是由于惶恐,还是良心有了发现,我顿时就自责了。那种自责也让我一下子有了无地自容和害怕。后来,每当我一想到桂香为了腹中的孩子,那豁出命的模样儿,心里便不可饶恕地骂着自己:你也配做母亲!
因此,在桂香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总期盼着桂香能再次出现。哪怕她同以前那样疯疯癫癫,甚至再打我骂我都行。然而,几天下来桂香就如在人间蒸发般竟没有一点儿消息。
眼看着这年的春节在凛冽的寒风中朝人们大踏步地走来。我以为自己会在难以挣脱的自责和牵挂中度过这一年的。但就在我为桂香的事愈来愈愁眉不展时,那个早晨我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也许是桂香回去了,因为有人听见在桂香父母那茅草屋里有了婴儿的哭声。听了我父亲的这话,我心里不由又喜又惊,那曾经的担心和害怕在我脑子里也一下忘得干干净净的。于是,我来不及吃饭,也忘记了洗漱便急急忙忙地朝老家葫芦湾赶去。
在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并不亚于当年去与男友约会。我还想,当我找到桂香后,我会因此而如释重负地轻松愉悦起来的,至少说在良心上会有一丝儿的解脱和安慰,那曾经的担心和顾虑也将在那一刻成为过去,从此我将同以前那样,平平静静地生活,懒懒散散地过着日子,老公也总黏着我不离身。呵呵,这该多惬意啊。
然而,生活就是生活,它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天真,它不仅充满着坡坡坎坎曲曲折折,也让人们如漂泊在无边的海洋里那样,经受着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几天前,当桂香如一滴水溶入大海般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我一阵慌乱地寻找并没有音讯后,第二天我又忐忑不安地返回了城里那医院里。因为我总想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些信息,比如说,桂香当时的身体咋样,她肚里胎儿的情况又咋样,她会不会因过度紧张和恐吓而引起早产呢?当然,我这样问的目的谁都知道——做贼心虚,更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或许由于桂香这事特别,让医生有深刻的记忆。当我返回医院找到妇产科那男医生,还没说找他的目的,他就翻出了桂香的检查结果,先职业性地给我报了一些数据,然后总结似的说:根据检查,你姐的预产期还有近两个月。
那会不会引起早产呢?因担心我迫不及待地这么问。
那很难说,那还得看孕妇和胎儿的生理素质咋样,不过,像那样的惊吓恐慌和剧烈运动,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听了医生这话,我的心不由一震,于是,一个可怕的阴影便从此埋进了我的脑海里。
的确,这天当我赶回葫芦湾,在期待和惶恐中,颤着腿脚迈进桂香家那茅草屋时,眼前那情景差点让我晕了过去。
那天,老天郁郁寡欢,昏暗而低沉,并一直淅沥地下着小雨,小雨中还零零乱乱地伴着雪花,雪花时而洋洋洒洒,时而又如雨滴般沙沙有声。嗖嗖的寒风刮在人们的脸上也如刀子似的。然而,桂香当时只穿了一件单衣,蓬头垢面,一脸煞白地瘫靠在屋角里,身下还汪着一大滩黑红黑红的血。但她胸前却紧紧地抱着一个布裹子,那布裹子是桂香用自己的衣服做的,布裹子只有柴把子般大小,倒也乖乖巧巧像模像样的。后来,当我好奇地定神关注桂香怀中那布裹时,才突然看见里面有甚么动了动,紧接着还发出一串儿如小猫般的声音。原来,布裹子里是桂香刚生下的娃,一条微弱的小生命。娃的脑袋只有拳头般大小,头发稀少得如庄稼人撒落在地里的稻草,枯死而乱糟糟的。那张小脸不仅蜡黄,也皱皱褶褶的。
在我跨进屋去时,桂香也许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于是她猛地扭过头,刚才平静的脸顿时紧绷了起来,眼里也充满了惶恐和敌意。
看着桂香这模样,我好似又看到了几天前从手术室里冲出去的那个桂香,但她却没了那时的躁动和力气。她戒备地睖了我好一阵后,才惶恐地扭过身去,将胸前的娃朝怀里又紧了紧。
后来我才知道,桂香那天从医院冲出,并很快消失在人流里后,又狂奔了好一段路程,当她精疲力时,才又停了下来并躲进了路边一涵洞里。并在里面一躲就是一天一夜。在里面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对着腹中的娃絮絮叨叨。当洞外有了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桂香又立马警觉了起来,浑身也吓得瑟瑟发抖。在惶恐中,她双臂紧抱着头,弯着腰,把头埋得低低的。嘴里同时哀求着说:不要不要,我要我的娃,有了娃,他爹和奶奶才会要我们,我们也才能进屋去。
那天,当我看过桂香那模样儿,心里不由一紧。再看看桂香怀里搂着的那孩子,一种难以表述的痛和怜惜使我忘记了一切地朝桂香跨了过去,并迫不及待地对她说:
桂香,我是燕子……
没想到桂香听后,反应却更加强烈了起来:
我不要燕子,我要我的娃。
听了桂香的话,我的心好沉好沉,也一阵酸痛酸痛的。
桂香,把娃给我看看行吗?我一边这么竭力地安慰着桂香,又一边毫无顾忌地朝她继续跨了过去。但,没想到此时的桂香却如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般猛地昂起了头,目露凶光面目狰狞。
出去!出去!
说真的,从家里一路赶来,我都心怀愧疚,也忐忑不定。我原想见到桂香母子后,能帮他们做做事情,同时也缓解缓解自己的心里压力。但没想到被桂香这么一拒绝,我整个人就如一个躯壳一样空落了起来,也有了悔不当初的感觉。就从那时起,我心里再一次有了求赎的欲望,总想为桂香做点甚么,以弥补曾经的过失。其实,在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当见到桂香母子俩后,我要热上一锅水给她母子俩好好洗洗。但没把这事说出口,就被桂香咆哮着赶了出去。看着桂香那势不两立的模样,我知道,如果再这么僵持下去,桂香会更加暴躁起来的,说不定还会做出啥过激的事情。所以,我心里一边颤着,一边急忙退了出去,并为她轻轻地掩上了门。
此时,天空中的雪愈飘愈大,风越来越紧。我的心也再一次经受着这前所未有地煎熬和折腾。让我悔恨的是:自己一时的自私,竟让桂香受到了如此大地伤害,也使自己陷在了那难以自拔和难以被宽恕的境地里。
咹!生活就这样:阴阴阳阳,是是非非,混混沌沌。天地间好似有一张巨大的网,人们也好似这网中的鱼,一天天地在里面过着日子,也一天天渐渐老去,留下了甚么,但愿留下的不是歉意和悔恨。
那天我在桂香家门前的风雪里站了很久很久。虽然风雪交加,但我却没一点儿冬天的感觉,因为是心里那一阵阵的冰凉和酸痛。让我的躯体没了知觉和反应,我只在心里一次次地问着自己:桂香走到了这一步,该是谁的责任?
如果说桂香当初不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多岁,并且没生育能力,还自以为是的那铁路工人,她会有今天吗?如果说桂香的婆婆不那么胡搅蛮缠,以宽容之心相待,桂香会有今天吗?如果说桂香心中的“白马王子”张生,当他以爱的名义占有桂香后,不那么恩断义绝置之不理,桂香会有今天吗?再有就是我自己,桂香的父母去世后,当我看到桂香挺着一个大肚子,因怕牵累到自己,想出了那样一个馊主意和做法,桂香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想到这些,我除了责问还能怎么呢?大千世界就这样,错错对对谁又说得清呢?倒是想以此来警示自己,今后的路该咋走,又如何对待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人。
想到这些时,我又一次推开了桂香的门,我怕因此吓着桂香,所以,我没立即跨进去,只在门外对桂香轻声说:
桂香,我是燕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不是说好我要给你的娃当姨妈的吗?
桂香听了我的话,才慢慢抬起头,审视地看了我好一阵,先前那仇视的目光又才慢慢缓了下来。但她的目光告诉我,我仍不能朝她靠过去。
不过,这也让我松了一口大气,刚才那紧张得咚咚直跳的心也平静了许多。于是,我竭力想着如何接近桂香,因而让她对我不再提防,不再敌意。
我记得在我和桂香相处的所有时间里,我从没像眼下这样怕过桂香。其实,以前只有桂香怕我的。小时桂香怕我哭,读书时又怕我任性,当我们都长大了,她又怕我说她这不是那不是。那一次,当我知道桂香要嫁给眼下这个让她吃尽了苦头,并毁了她一生的这铁路工人时,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桂香,我说你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你咋同意嫁给比你大这样多的人呢?
桂香当时埋着头,一幅很窘迫的样子。
这都是我妈他们的主意。
吙!你妈他们的主意?是你妈他们同他过日子,还是你同他一起过日子?
桂香听过了我这样的直问,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脸立即红了起来,也没敢再吱声。
哼!我看你就是看在他是工人的份上,看在他每月能给你寄钱回来的份上,但你知道不,你们俩走在一起,别人会认为他是你爹!真没出息!
就从那时起,也许是我这话伤了桂香的自尊,桂香就没再和我联系。以致她结婚、我结婚,大家都装着不知道似的。不过,我有时又暗暗责怪自己这张嘴,年轻时咋老不依不饶的?其实,我后来也想过,这能怪桂香?桂香的性情本就那样——逆来顺受,一切都听她爹妈的。要不,在后来婚后的生活中,她咋会过着那样的日子,最后走到这一步呢?
而眼下的我,咋就一下怕起了桂香?一看到她那模样,心里就紧张得咚咚直跳,当然,我不是怕她骂我,攻击我。因为在桂香面前,我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你想,一个贼,一个有良知的贼会活得坦坦荡荡,堂堂光光的吗?特别当她(他)面对着曾被自己伤害过的人,会心静如常,若无其事吗?因此,除了自责外,就是想着法子,尽着力去弥补。老实说,当时我为桂香所做的一切,也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做的。
人们都说,跨进腊月就是春,一翻过腊月二十,人们就闻到了年夜饭的香气。于是,湾子里的人们准备好了笑脸,准备了红红的对联,准备了长长的鞭炮,有的还挂上了红灯笼,红红火火地迎接着那新年的第一响钟声。
最终,桂香还是接受了我。不过,接下来的事她又让我绞尽了脑汁。
桂香生下娃已三天了,除了她不吃不喝外,也没见她给孩子喂过奶,她成天将孩子就那么呆呆地搂着,不让任何人进她的门。偶尔从她屋子里传出的婴儿哭声,不仅稚嫩也很微弱。
头天晚上,我在难以入眠的焦虑中,竭力地想着桂香的事情,我想,桂香和她那孩子再这么耗下去,迟早是要出事的。
这天早晨,我带上桂香和我年轻时的合影,又一次去找了桂香,我想以此来激起桂香的记忆,让她回到现实里。通过一两天与桂香的接触,我想桂香是有意识的。你看她那眼神有时是那样的清澈透明,目光也是柔柔的。特别是她对搂着的孩子,时时都那么小心翼翼,不仅不让人接近,就连打个喷嚏她也压抑得轻轻的。
这天我推门进去时,桂香正侧卧在床上,胸前放着那孩子。被子是我刚去那天送过去的,桂香当时死活不要,并发疯般将我轰了出去。而现在她和孩子不声不响地躺在被窝里。我想,桂香此时应该是清醒的,所以,我进门后,不假思索地将照片朝桂香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同时轻轻地问:
桂香,你看这照片上是谁?
桂香一听,也立马撑起了身,目光里透着惊奇和冷峻,它如两把利刃般冷飕飕的。因此,我有了当初的胆怯和心悸。于是,我忙指点着照片,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桂香,这是燕子,你想起没,她们是一对好姐妹。
桂香听了我的话,眼睛又忽闪忽闪地看了那照片好一阵,然后才平静了下来,并嘻嘻地自言自语地说:
嘻嘻!一对好姐妹,好姐妹……
的确,年轻时的桂香真的很漂亮,笑起来既灿烂又天真。多少时候她总喜欢趴在我肩上,好像她比我小似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又总是让着我,就如一个大姐姐让着小妹妹。
这天当桂香看过照片后,我觉得她是否已有了一点儿意识。所以,我又指着照片上说:
这桂香就是你,这燕子就是我。你记得不,那时桂香最听燕子的话,也总是宠着燕子的。
桂香当时听我再这么一说,思维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去,她对我竟然不敌视了。首先她能让我接近她了,她嘴上还时不时地唠叨着我和桂香年轻时常说的那句话:我们是好姐妹……
让我感到更欣慰的是,桂香这天居然让我抱她的娃了,她并在一边嘻嘻地笑着,那模样很甜蜜很幸福,一幅陶醉其中的样子。
然而,当我从桂香手里接过她那娃时,心里不由一惊,凭感觉,这哪里是娃呀,纯是一只刚下地的“小猫咪”。头只有小猫咪的头般大,身子也如小猫咪的身子一样细,就连他那哭声,要不是亲眼所见,也会认为那是一只小猫咪在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