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再在美国待上半年时间，我就可以拿到绿卡了。最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隐隐也会觉得有些不安。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吧。而哪一个在海外漂泊的中国人没经历过这样的百感交集呢？绿卡如此来之不易，即使明天就要得到，今天也不可以掉以轻心，一旦出现差错，就会前功尽弃，得不偿失。
　　 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家去。我承认自己不是孝女，但我也不能忘了本，忘了父母的恩情。半个月之前，母亲打电话，一向沉稳凌厉的她语速明显加快，言辞中焦急和担忧显露无疑：小红，你爸爸最近状态很不好，总是一个人闷在书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昨天还晕倒在办公室，现在也没醒过来。
　　 医生怎么说啊？
　　 诊断书上写着疲劳过度。我早就劝过你爸爸无数次了，公司的事情都操了半辈子心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是不是公司又出什么问题啦？
　　 电话突然断线了。美国宾夕法尼亚伊利时间凌晨两点13分，北京时间下午两点13分，这是我与母亲最后一次通话。
　　 我隐隐预感到，家里出事了。
　　 一夜未眠，次日起床，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家！
　　 尽管草草，也耗费了不短的时间才办理好各种手续。当我踏上中国的土地时，已是15天以后了。
　　 忐忑不安又如梦游般，我沿着小时候的两点一线，循着熟悉的夹杂着混凝土和肥皂水味儿的夏日气息，踌躇而急促地走向那栋久违了的咖啡色小洋楼。八年来，它似乎容颜未改。
　　 前院的樱桃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荫洒下金钱，浓绿而杂芜的草坪传达出主人忘却修整的信息。从大门通向楼门的鹅卵石路在烈日下泛着白光，当年雪白的墙壁已经变成壮观的爬山虎缎子，二楼的窗户开着，传来时断时续的钢琴声。
　　 宁静祥和的夏日午后更纠结了心中的疑团。
　　 我加快脚步，屏住呼吸按响了门铃。
　　 对不起，他们早就不住这儿了。
　　 原来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家了。母亲为什么没告诉我，家里的电话明明也没有变。
　　 捏着刚才那应门少妇给的地址，我满腹狐疑迈上了寻找家的路途。
　　 难道父亲真的不认我这个女儿了，甚至不愿让我知道家在何方？
　　 我对家的记忆定格在八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月圆之夜，中秋节。父亲母亲，哥哥和我，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我们在爷爷留下的小洋楼里衣食无忧地成长着，在院子里那棵葡萄树下吃月饼、讲故事，谈笑风生。那时候，我多爱我的父亲！他正处不惑之年，知识渊博，精力充沛，有胆识有魄力，已是一家国企的一把手。在我心目中，他简直就是神，有他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他的鼓励可以激发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潜力。
　　 那一夜，明月当空，金桂飘香，我们全家围坐在院子里，共享天伦。那天的话题，我清楚地记得，是理想。母亲提议按年龄顺序，每个人讲讲自己正在为之努力奋斗的理想，从最小的开始。那一年，我18岁，而我的理想却早在四年前树立，我用有些紧张、有些询问的眼神望向父亲，他回应以坚定和信任的目光，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双手撑住沙发椅的椅背儿，用平生最认真的三十秒陈述了我那幼稚的理想：
　　 我的理想也许并不高远，请爸爸妈妈原谅。我想成为一名检察官——的妻子。
　　 时间停止了同样长的刻度，我一直低着头，但我能想象他们脸上惊讶、失望甚至愤怒的表情。
　　 不错不错，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是有一位优秀的女性做坚强后盾。还是哥哥心思敏捷，迅速帮我打了个圆场。而爸妈的情绪明显跟刚才大不一样，只是他们都没当着我的面发作。
　　 接下来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也在为有这样的理想而反省。是的，这个算不上理想的理想，这个四年来我从未动摇过的信念，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因为我一直深爱的那个男孩儿，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检察官。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是我们这里最正直最优秀的检察官，他睿智温和，铁面无私而同情弱者，办起案来一丝不苟，高质高效。据说他权力很大，但他却两袖清风，从不为财色名利所动，他是所有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崇拜的对象。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一场车祸转瞬之间夺走了他的生命，夺走了妻子的丈夫和儿子的父亲。丧父之痛并没有打倒他，苦难的磨砺让我爱的男孩儿变得异常坚强而成熟。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与我的父亲那么相似：鹰一样深邃而矢志不渝的目光，对任何事都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考虑问题周到细致，对我的呵护无微不至……只是他眉宇间多了一分哀伤。我知道，那是将来我要抚平的地方。
　　 我看见，父亲与母亲神色凝重地回到房间。哥哥说，他们要送我去北京读书，将来直接从那儿参加高考。因为这样能够以较低的分数考上北京大学——我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无名怒火窜上我的脑门，难道他们不相信女儿可以凭实力从这里考上北大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难道成为一名检察官妻子的理想会成为考上北大的绊脚石吗？不！
　　 我不顾哥哥的阻拦，冲上楼去找他们理论，就在我压制情绪，摒住呼吸举手叩门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在说那个男孩儿的名字：
　　 老纪，你是说小红在跟翟剑锋谈恋爱？天啊，你怎么不阻止！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以为女儿性格好，与同学关系处得不错。唉……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小红这孩子，怎么就跟他好上了呢？
　　 翟剑锋品质确实很不错，无奈他的父亲太顽固，也不为妻儿好好打算一番。
　　 老纪，我很害怕，这是不是报应！
　　 别胡说，妇人之仁！赶紧把她送走，还为时不晚。
　　 “顽固”，“报应”，“妇人之仁”。当这些词一个个从他们的谈话中迸出，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那场车祸并非事故而是人为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或许父母知道其中的蛛丝马迹？我越想越害怕，或许父亲与这场车祸有什么关系？
　　 爸爸妈妈，我不想去北京！请相信我，我一定能考上北大！
　　 小红，我和你爸爸知道你懂事，可是看你每天那么辛苦，我们心疼啊！万一……
　　 就算考不上，我也不去，我舍不得你们！
　　 哼，我看你是舍不得翟剑锋吧！
　　 爸！我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我所仰视的父亲口中说出。对于18岁的我而言，这样的讽刺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我惊呆了，同时羞愧难当，面颊麻木。泪花泛起的刹那，我冲出了家门。从小到大，父亲严厉却儒雅有度，更是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今天他怎么能……他为什么不喜欢剑锋？他们素未谋面，我也没跟家里提过，为什么，为什么……
　　 毫无疑问，我继承了父亲的倔强和洞察力。以拒绝去北京为由，我展开了与家里的对峙，暂时住在了姑姑家。这一次，大家似乎都铁了心，互不妥协。
　　 另一件让我郁闷的事紧随其后发生了。剑锋突然转学了，仓促得连声招呼也没打，也没告诉任何人关于新学校的信息。直觉告诉我，这一切肯定与我们家有关。
　　 剑锋托人辗转交给我的信证实了我所担心的事情。他父亲的事故与爸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父亲因为我的质问和怀疑一气之下竟然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现在我知道，那只是气头上的正常反应罢了。然而事不凑巧，姑姑把一些关于父亲的秘密泄漏给我，我没有想到，也不愿相信，我像天神一般敬仰的父亲，正在走上一条与恶魔打交道的歪路。而我稚嫩的脑子里除了以死相劝别无他法。
　　 我拙劣的苦肉计收效甚微，在医院的病床上，曾对我疼爱有加的父亲却留给我比肉体更为持久的创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红，你知道什么意思吗？爸爸也知道有些事情做得不好，做得不对，可是爸爸走不了回头路了。为了你妈妈、你和你哥的幸福，我必须打下一片江山。你为了一个男同学这样跟我对着干，真是太不懂事啦，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天下父母心！好好反思一下吧！
　　 整整三天，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流干了眼泪。两个我最爱的男人，都离我而去了；我长期以来精心经营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是非观，我对真善美的追求，我助人为乐、疾恶如仇的信条，在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显得一无是处，我的天空顿时塌陷，我迷茫而困窘。
　　 于是，我随姑姑去了美国。八年，我再也没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八年，我一直把剑锋的信放在身边。
　　 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找到了家，却没有父母。
　　 哥哥呢，他在哪里，为什么他也遗弃了我？八年来，他连电话也没给我打过。
　　 突然有一种被世界忘却的悲凉。
　　 突然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
　　 小红，我是剑锋……
　　 他果真如愿以偿进了人民检察院，他长高了一个头，肩膀也比以前宽阔了许多，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脸上又添了无尽的沧桑——而他的目光仍旧跟八年前一样明亮锐利，他眉宇间的哀伤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威严。
　　 剑锋像讲故事一般，把一个历时10年，涉及党政机关、国有企业一百多名领导干部的重大贪污腐败案件讲给我听。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叙述毫无感情色彩可言。可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和残酷的事实却像钢针一般刺入我的心脏，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铁锤砸向我的头顶。我掉进了深渊，无法呼吸，平生第一次真切地体味到什么是万劫不复。
　　 小红，也许从今往后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他突然说，他们都不在了。
　　 在太平间，时隔八年，我与父母、哥哥“团聚”了。我明白了剑锋的话。在他背过身去痛哭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们的表情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我晓得你们用这种方式还债呢……
　　 小红，如果爸爸努力，是可以做到清正廉洁、问心无愧的。因为爸爸一直很优秀，你总这样说，谢谢！爸爸做错事，是怀疑理想不能实现。你还记得爸爸的理想吗？下辈子，请给爸爸一个成为好父亲、好公仆的机会，成吗？剑锋是个好孩子，你也是！爸爸祝福你实现自己的理想，它真的很伟大！
　　 剑锋，正在实现着他伟大抱负的剑锋，近在咫尺，而我们的心，早已相隔天涯。
　　 八年前，因为他，我离家出走，好好一个四口之家变得不再完整。
　　 八年后，因为他，我重返家园，却永远失去了至亲。
　　 然而，这一切真的是因为他吗？
　　 不，是权力，是名利，是光环，是妥协，是懦弱……
　　 是对理想信念的动摇，是对父老情谊的忘却！
　　 剑锋的信，我读完最后一遍，还给了他。我从来也永远不会恨他。
　　 我从来也永远不会恨父亲。
　　 父亲，我记得您的理想，它跟剑锋的理想、我的理想一样，都很伟大！
　　 剑锋的信
　　 小红：
　　 我终于知道，父亲不是死于普通的交通事故了。其实，我一直在怀疑，但我找不到证据，我们都还是学生，一年之后即将参加高考，不是吗？
　　 我想你爸爸也许是知道真相的。
　　 听我妈说，他们两个曾经是中学同学，就像现在的我们，志趣相投，无话不谈。他们后来都很优秀，可是在某些问题上的分歧越来越大，最后搞得关系很紧张。据说我们小时候还被他们指腹为婚呢。
　　 之前，我立志当检察官是为了查清父亲的死因，现在，虽然知道了原因，但我还是坚持这个理想，因为坏人太多、太狡猾了，需要更多正义之士来惩治。
　　 我知道你很爱你爸，但希望你有机会劝劝他，离那些坏人坏事远一点吧，他已经很危险了。
　　 生日那天我许的愿，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希望永远也不会伤害小红！
　　 真想再摸摸你的头，可是我没有时间了。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