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麦客(征文·小说)
杨老看着杏树上金灿灿的杏子,与穿树叶而过的阳光是一样明亮的颜色,他笑了笑,苍老的脸堆满了褶子。他将烟杆的那头在木桩上磕了磕,弄掉了烟袋锅里残留的烟丝,拿到面前放到腿上,从腰里取下烟袋,捏了一小撮烟丝塞进烟袋锅里,用手指往里面塞得紧了些,划了一根火柴,连吸了几口。
2016年7月,是儿子离家的第十七个年头。杨老依稀还记得儿子离家的那一天也是如此的大太阳,暴晒着大地,阳光染黄了树上的杏子,也染黄了村庄外大片的麦田。
杨老是村里唯一的孤寡老人,老伴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得病死了,儿子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因为一次争吵离家出走,至今都没有回来,留下了杨老一个人呆在家里。杨老没有别的手艺,借着自己身体还不错,种种地或者帮村里其他人家做点杂活,也算能养活自己。每到夏日,阳光最浓烈的时候,他便忙碌起来。
破落的院子角落里有一处水龙头,是前多年村长带着水站的人来安装的自来水。水龙头旁边放着磨刀石与一把镰刀。杨老抽了几口烟,将烟袋锅里残留的烟丝弹了出来,起身将大烟袋放在摇椅上,向水龙头走去。
走到水龙头前,他蹲下来拿起镰刀,卸下刀刃,反复看了又看。刀刃有些生锈,但在阳光下还是发出些许耀眼的光芒。他拿起磨刀石放在水龙头下,拧了拧水龙头,一股细细的自来水留下来,滴打在磨刀石上。
“吱吱”的磨刀声盖不住树上的蝉鸣,知了在拼命似的乱叫,此起彼伏。杨老很专注的打磨手中的刀刃,只想着这刀能更锋利一点,好让自己割麦子的时候能更快一些。
“吱~~”的一声,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纪相仿的老人家,是村里张家的老头,年轻的时候与杨老交好。那时候张家是做米行的,家里挺有钱,杨老一直在他家里干活,后来米行的生意被更多的小卖部与杂货铺替代,家道中落,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老张头这次前来找杨老,除了叙话,更多是为了他们家田地里那几亩麦子而来。
老张头看杨老在认真的磨刀,走进他身旁,问:“老杨啊!刀磨得咋样了?”
杨老头也没抬,说:“还差点。找我有事?”
老张头回答:“也没啥事,就是想问问你今年的行情咋样?”
杨老抬起头将刀刃放在眼前晃了晃,光彩夺目。他说:“跟去年一样,一亩地四十块。”
老张头“哦”了一声,想着跟收割机差不多的价格,倒还不如请收割机来的快。
杨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说:“你家那几亩麦子在半山腰,山路窄,收割机去不了。你娃在外地打工,孙子上初中。孙子还小呢,才十四,现在的娃们都金贵,一点苦都吃不得。”
老张头被杨老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说:“我知道收割机上不了山,我来寻你就是想问你有没有时间帮我们家把那麦子收了?四十块就四十块吧!管两顿饭,要速度快。”
杨老站了起来,拿起镰刀,装上了刀刃说:“我收麦的速度是咱村最快的,放心吧,一天就结束了。我在前面收,你跟你老伴在后面拉。”
“好。”
送走了老张头,他便提着镰刀来到了杏树下。杏树是儿子离家的那年栽的,他知道儿子一直喜欢吃水果,而村子里最多的便是杏树,他便栽了一棵。只是每年这个时候,果子金灿灿的挂在树枝上,却从没有人认真的去采摘过,因此果子总是会在成熟的时刻掉落在院子中,他也便会将之清扫出门。
杨老将镰刀靠在树身下,抬头踮起脚来伸手够到一根树枝,拉下来,摘了一颗杏子,在身上蹭了蹭,咬了一口。
黄杏不比其他红瓤的果子,吃起来并没有那么的甜,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酸味。杨老平常不怎么吃水果,也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东西。乡下人大多都是如此,吃五谷杂粮,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思想里也全都是老婆孩子和农活。
杨老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日子过得很贫苦,倒也自在。他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不爱打牌也不爱下棋,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吸烟袋,想着自家麦田里的麦子总比别人家成熟的晚一些。
杨老家只种了一亩地的麦子,在大山脚下。本来是有三亩地的,两亩卖给了别家。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粮食,一亩就够了。山下的地比山上湿气大一些,所以成熟的比较晚。每到七月份,别家的麦子都收回来快要种上玉米了,他才开始收自家的麦田。村子里的人便总调侃说:“以前是布谷鸟叫的时候是种玉米的时候,现在是杨老家收麦的时候就是咱种玉米的时候。”
杨老将果壳吐在地上,听知了一声一声地叫着夏天,听微微的风吹着屋檐下晾晒的旧衣服。他知道,等衣服干了,就要开始忙碌了。
第二日,杨老穿起昨日晾晒的衣服,头戴草帽,提着剪刀去了老张头的家里,看到他们老两口已经做好了上山的准备,便同他们一起上了山。
收割麦子是个技术活,像杨老这样的麦客已经不多了,收割机的到来,无论是速度还是质量,都比人为的要好很多。很多麦客都选择了去做别的手艺,只有杨老还在坚持着。他望着山上的一片片麦田,心想如果他也放弃这门手艺,就没有人帮村里收割麦子了。但这也只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所有人都知道,随着经济的发展,以及山林的保护,这片麦田怕是会保不住了。即便这片麦田还在,马路也会修到山腰。麦客,就如同他那一去不复回的儿子,没有人在会提及了。而他所坚守的,也只不过是一场对于过去的回忆罢了。
汗水渗入了他脸上的折痕,他将搂起的衣袖扯下来,用力的抹了一把脸,有些蜇脸的疼痛,是被麦絮挂到的。他缓了缓,提起镰刀又割了一把麦子。
老张头与老伴正在身后拉着板车装着捆好的麦子,他们之间不怎么说话,相互配合着你捆我装,不一会就装了满满的一车,用麻绳勒紧,拉着车子艰难的往回走。杨老看着他们的背影,腰身传来一阵酸痛,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
儿子离家十七年,有些村里的年轻人出门打工,说是见到过,已经结婚生子。还有一些人说他的儿子参与打架斗殴,早死在外面了。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杨老头起初还往心里去,到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已经等了十七年,他已经不奢望儿子会回来了,只求儿子在外过得好,没病没灾的就安心了。
老张头拉着车又回到山上的时候,杨老已经在收割另一片麦田了。捆好的麦子一摞摞堆叠在一起,大概有十来堆,之间相距十来米,摆放的跟整齐。老张头忍不住叹息说:“还是老杨讲究啊!只可惜现在收割机多了,老杨的活也不好干了。”
老伴提着水壶,是给老杨准备的,听到老张头的话,想起来儿子上次回来说见过老杨的儿子,便说:“他娃可能快回来了,等他娃回来了,老杨的日子就能过得稍微好点了。”
老张头有些气愤地说:“都十几年了,要回来的话早回来了!哎,时代变咧,麦客子马上就要不存在喽。”
“就是!以前啊,一到夏天,你看地头就蹲了一排排麦客子。现在都没有了,咱村就剩下老杨一个啦。”
“是啊!老杨也老咧,你说他娃再不回来,以后都没人给老杨养老送终了。”
到了下午,杨老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可眼瞅着西边的太阳呈紫色,天气闷热得厉害,若当下不完成任务,第二日就会下雨了。多年来杨老都是一个人生活,对于自己的身体也并不是很在意,久而久之便落下了病根,腰腿疼痛关节疼痛。但作为村里最后的麦客,他不能让天气砸了自己的手艺,于是便咬紧牙根,趁着黄昏太阳未落山,将老张头田里的麦子收割完。
老张头也看出了杨老的疲惫,他也知道第二日就会有雨。但多年来老哥俩关系一直不错,每年都是老杨帮自家收麦子,价格从未涨过,而且捆好堆起来,地里也几乎没有残留的被糟蹋的麦子,收的很干净。他不忍心老杨太劳累,人年纪大了,很容易累跨喽,便走过去对他说:“老杨啊!实在不行就算球!”
杨老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在割着麦子说:“明就下雨了。”
老张头看了一眼还剩下的大片麦田,说:“下就下了,大不了雨停了咱再继续弄。”
“不行!今个绝对得给你弄完!”
老张头呦不过他,只能随他去,自己与老伴抓紧时间装车。老张头心里比谁都明白,老杨之所以坚持,因为他所坚持的不只是因为粮食,更是他心里那份从来不曾磨灭的骨气,还有对儿子归来的期盼。
老张头抓紧时间,马不停蹄地与老伴转移着田里捆好的麦子。关于杨老与儿子之间的事,很多人都已经淡忘了,但作为老哥们,老张头还是记得比较清楚的。
那是十七年前的夏日,五月份,还没有到农忙的时候。杨老家的儿子正读高中,学习成绩一般,性格上比较叛逆。十八岁的少年都是比较叛逆的,尤其是在发现读书抵不上物质的时候,因此父子两总吵架。儿子不服管教,杨老就动手打他。终于在一日,儿子退学回来后,两人大吵一架,儿子受不了父亲的辱骂,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便再没有回来。
杨老只是一个麦客,除了种地之外没有别的收入,他眼看着这个国家经济发展的越来越快,他不懂这些,但他懂得一点:种地再也不能用来糊口了。他不希望儿子重走自己的路,所以才会恨铁不成钢地对儿子又打又骂。
老张头可怜杨老,每年农忙时都会尽力帮他多笼络几亩麦田,好让他可以多挣点零花钱。杨老不是一个喜欢接受别人施舍的人,别人给钱他就干活,但他知道村里这些老哥们对自己的好,所以在其他麦客都放弃收麦的时候,他还在坚持着,坚持着做好最后一个麦客。
眼看太阳西下,夜幕即将降临,杨老看着麦田被自己收割的面积越来越小,麦堆整齐地堆在身后。虽说已经腰酸背痛了,但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似乎看到得不是麦田,而是来年开春大片的绿色布满山腰。他并未停止,而是加了把劲,趁月亮还未生起,将麦子全都放倒。等到夜里自己回了家,金黄的杏子会落一地,这次再也不会去清扫,而是捡起来擦干净,放在盆子里。
没有人知道,在城市通往村庄的路途上,坐在长途汽车里的杨鹏正对年幼的儿子说着关于麦客的故事,而那个故事里有他久未谋面的父亲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