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家里是做豆芽菜生意的，家门外摆放着几口缸，用来发豆芽。他的母亲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检查一遍盖子有没有盖好，看看豆芽发的如何。村子里做菜买豆芽都是从他家里买，加上逢集去镇子上赶集，生意也算差强人意。和平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从小喜欢玩弄稀奇古怪的东西，长大后的他养过蝎子，养过鸽子，也是一个比较有本事的人。
　　 我忘记了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开始，和平家门口已经杂草丛生，埋在草堆里的几口缸都破损了，看着很落寞。和平的母亲每天傍晚都坐在门口的石台上，看着不远处路口的和平。和平蓬头垢面胡须很长，穿着多年前那件已经破旧肮脏的军大衣，两只手相互塞进衣袖里，缩着脖子，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工作之后我便很少回家，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在家里待几天，大多时候都是跟发小们疯玩，或者打打牌消遣消遣。我有一个发小叫黑子，他们家在村子的最西北角，去他家就必须经过和平家门口。
　　 每次路过和平家，我都会想起小时候总是缠着他看鸽子笼。却从不曾想，这样一个好端端的人竟会变成现在这副田地，成为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村里人是喜欢说三道四的，几个抱着娃的婆娘聚在一起，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唠叨，其中就有黑子的媳妇何丽萍。何丽萍抱着娃，在隔壁二婶家门外与几个村里其他的女人闲聊。我与黑子去找他回家做饭的时候，就听到她们在谈论着关于和平的事。
　　 何丽萍问二婶：“和平是咋变成疯子的？”
　　 二婶说：“让人打的来！好像是在西安，几年前上班当保安的时候让人打的害怕喽！”
　　 “不是不是。”另一个邻居说：“那时候和平还没有疯，和平刚从西安回来的时候还好着哩。”
　　 对此，我也知道一点。那时候和平刚回来，我还在读高中，周末回家还经常去他家里跟他学下象棋。他下棋的技术很好，总赢我。
　　 何丽萍又问：“那他咋疯了？我记得黑子说以前和平还养过鸽子养过蝎子，还是咱村的能人呢。”
　　 二婶说：“谁说不是呢！和平小着的时候还挺听话的，他屋里条件也可以。”
　　 邻居附和说：“就是的，他妈以前卖豆芽的，屋里好多豆芽缸。他哥在西安开理发店的，挣了不少钱。”
　　 二婶叹了口气：“哎！和平他妈年纪也大了，眼神还不好，和平还疯了，他哥又经常不回来，都是他妈在看着和平呢，你都没看他屋变成啥样子了。”
　　 邻居说：“他那时候确实让人打了，送回来的时候人就有一点不太正常咧。后来要往二院送，村长跟我老汉他几个一块去的。哎，谁知道他哥说没事，不愿意掏钱，和平他妈又没有钱，就放屋里没管了。”
　　 “好好的一个年轻娃，成天在屋里关着不出门，憋都憋疯了。”
　　 我和黑子都知道二院是咸阳市的精神病院，我也才知道在农村的大力发展下，和平母亲的豆芽再也抵不过街上越来越多的蔬菜店了。我不知道邻居说的究竟是对还是错，村里人闲聊，总有太多夸张的成份在，但也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所谓笑柄，就是用来嘲笑的作料。嘲笑的多了，就失去了作为作料的味道。和平疯了有几年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每天傍晚都在家附近转悠，很难会有人想起来。几人聊了没几句，何丽萍便被我与黑子叫回家做饭了。
　　 在黑子家吃了晚饭，已是夜里八点多，天色黑暗，黑子与媳妇抱着娃出门送我到马路上。我看到和平一如往常站在路口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他的眼神很坚定，仿若心里在坚守着一份不为人知的信仰。
　　 黑子开玩笑说：“大路上了，就不送你了，赶紧回去吧，和平在那呢，小心他拿砖头拍你。”
　　 我点了点头说：“你们走吧，我回去了。”
　　 何丽萍将三岁的娃放在地上，弯腰笑着对娃说：“来，跟妈赛跑，看谁跑的快。”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和平说：“看，和平来了，赶紧跑。”
　　 黑子一家离开后，随之而去的还有手电筒的光线。我点了一支烟，借着月色，却始终看不清他的眼睛。人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我分明刚刚才看到他坚定地眼神。我多么希望他开口跟我说哈喽，哪怕是一句：“你看什么看！”也能给我一种他如正常人的错觉。
　　 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的说：“你看，你这不是让人家笑话哩么！你让人家咋看呢！啊！你说你不管，那谁管呀？只有你了么。啊！你不管我就走了，我走了啊！你不是让人家笑话哩么！你说，你管不？”
　　 我想起来和平家的那堵外墙，墙壁上的砖头面上被和平用石子刻了很多字，有些是名字，有些是并不连贯的话。那些名字大都是我们村里人的名字，也包括我的名字在里面。那些话也都是我们这些人经常会说出来的普通的话，也有那句“我走了”。
　　 烟抽了一半，和平还是在自言自语：“我都回来了，你还不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你了，我看你回来不？”
　　 远远的，在从黑子家出来的那条土路上，我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了过来，距离近了，才看清楚是已经驼背的和平的母亲。
　　 我赶紧站起身往家里走，听到身后那个历经沧桑的老妇人说：“赶紧！往回走！没看啥时候了！”
　　 和平根本不会听到母亲说的任何一句话，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与自己的对白：“你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哩么！你让人家咋看！人都说哩！都笑话哩！”
　　 我加快脚步，没有再听下去，因为他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懂，但也不过是把回忆或者幻象当做现实、活在梦里罢了。也许他根本没疯，因为他知道：只有在梦里才是最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