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青岛记忆二题(征文.散文)
一、远去的叫卖声
今年盛夏时节,我又一次赴青岛公干。
每次到青岛,不管事情有多忙、时间有多紧,我总是会挤出些时间,一个人到中山路去走一走。如果白天没有时间,那么晚上也成。
如今的中山路,已不复当年的妩媚与辉煌。与岛城的一些新区相比,她已经显得有些落寞衰败。尽管如此,我还是更愿意到这里来走走,因为这里却留下了我太多的童年记忆。而这些记忆,如同马路两旁那些异国情调的建筑一样,时间过去越久,就越是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醇厚味道。
童年的中山路,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来来往往的车流,但是却有很蓝很蓝的天、很白很白的云、很清很清的风。道路两旁那些历经久远、遮天蔽日的法桐树,总是能让人充满无尽的遐想和期待。就连被茂盛的树叶遮住的天空,似乎也平添了几分神秘。在树荫下漫步或小憩,似乎就能看到清爽的海味和柔曼的琴音,随风从街面上轻轻走过。
童年的中山路,应该是岛城的标志与骄傲了。在中山路上,有国货商场、劈柴院、红星电影院、天主教堂等很多好玩的地方。对于童年的我而言,这些地方总是充满了乐趣、充满了神奇,让我流连忘返,让我乐此不疲。
童年的快乐,是一种很简单的快乐。对于中山路两旁店铺里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我能不能拥有、能不能享用,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只要能在这里玩耍,我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当然了,如果能拥有或享用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东西,我也会更加开心的,比如一支冰棍。
在中山路一个卖冷饮的小店旁,竖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老冰棍。看到这块招牌,一股清凉、一抹甘甜,不禁泛到了我的嘴边。那久违了的、亲切熟悉的叫卖冰棍声,仿佛也随着轻柔的海风,似有若无地飘到了我的耳旁。
在冷饮店旁,有个牵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在买冷饮。小男孩儿指着招牌问:“爷爷,老冰棍好吃吗?”男人有些不屑地答:“好吃什么呀,不就是个冰冰块儿嘛,一点儿营养也没有。”
那个男人看上去跟我的年龄相仿。四十多年以前,大约也跟这个男小孩儿差不多大。而在我的童年,是没有装修豪华的冷饮店,也没有哈根达斯、和路雪、雀巢等高级冷饮的。炎炎夏日,在玩得汗流浃背之时,能吃上一支冰凉爽口的冰棍,于我而言就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了。至于营养问题,真的是顾不上、也不懂得去考虑的。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自己的童年时代,是不是也跟我那样有滋有味儿地享用过冰棍。
童年时代的冰棍,通常都是老大爷、老大娘们在街上叫卖的。他(她)一般都是推着一个小车,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木箱子,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拖长了声调吆喝——“卖哎——冰糕,三分五分的!”很乐感,很动听。其实用青岛话来讲,冰棍就是应该叫做冰糕的。
童年的冰糕,品种很单调,常见的只有两种。一种其实就是加了些糖精的冰块,颜色黑黑的,卖三分钱一支。另外一种,则是在此基础上加了些牛奶的,色泽雪白诱人,五分钱才能买一支。
在童年时代,我所能享用的冰糕,以三分钱一支的为主。而五分钱一支的牛奶冰糕,对于那时的我来讲,基本上就属于奢侈品了,难得享用一回。
每当我拿了几分钱硬币,走到卖冰糕的小推车跟前以后,老大爷或者老大娘便会仔细地掀开木箱盖,再揭开一层厚厚的棉套。于是,一排排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冰糕,便把一股清甜凉爽的气息迎面送来。
在我的童年,有一个很好的玩伴。我们俩常常肩并肩地坐在海岸边,好奇地猜想海的那边到底都有些什么。我们也常常一起坐在矮墙上,托着下巴痴痴地数天上的星星。当然了,中山路也是我们每天必去的乐园。
有的时候,我们俩会把各自买冰糕的三分钱合在一起,买一支五分钱的牛奶冰糕奢侈一把。这个时候,我们俩便用两只小手共同攥着一支冰糕,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我吮一下、你舔一口,笑眯眯、甜蜜蜜地吃完那支冰糕。然后,一路欢笑地沿着中山路奔跑向海边。
长大以后,我才慢慢懂得,我与童年玩伴之间的那种情形,其实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叫做两小无猜。同时我也明白了,快乐其实并没有太多复杂的内涵。简单的快乐,往往才是真正的快乐。
在成人世界里呆得越久,我就越发感受到那种境界的难得与可贵,因而它也就成了最值得我怀念与回味的东西。没有体验、感悟过这种境界的人,在其人生阅历之中,必定会缺少一些东西。所以,当我看到亲戚的一个小孩,喋喋不休地向他妈妈抱怨自己请同学吃了哈根达斯、同学仅仅回请了伊利雪糕,而他的妈妈却无动于衷,甚至是同情默许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二、劈柴院的凉粉
小的时候在青岛,爷爷常带我去一个叫劈柴院的地方吃凉粉。
青岛人所说的凉粉,是用一种俗称“石花菜”的海草熬制而成。我觉得,同用地瓜、绿豆等原料制成的所谓凉粉相比,“石花菜”凉粉有种冰一般的透彻与莹洁,因而它也就更名副其实一些。
晶莹剔透的凉粉,切成厘米见方的小块儿,盛在小碗里,配上蒜泥、香菜、香椿芽、胡萝卜咸菜丁、酱油醋等调料,色泽很是诱人,看上去就会让人的胃部不由自主地产生蠕动。在炎热的夏季,它是一道不可多得的消暑小吃。
跟冰棍、冰激凌等冷饮只凉嘴的虚假凉爽不同,质感筋道、酸咸适口又略带些辣味的凉粉,于入口之后,会让人感觉有种爽快的凉意,从肺腑之间发散出来。这种凉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凉意,是真正的凉意。后来我明白了,它之所以能具有这种凉意,是因为它源自大海。
大约与爷爷奶奶的娇宠有关,我小时候嘴刁得很,挑食得厉害。凡是不对口味的东西,我是一概不吃的。比方说,就连西红柿、甜瓜、面瓜什么的,我也曾经是坚决不吃的。所以说,当记忆中爷爷第一次向我推介凉粉的时候,我也是很排斥的。但在爷爷不厌其烦地动员之下,我终于品尝了一小碗凉粉。自此之后,劈柴院的凉粉摊,便成了我常常缠着爷爷带我去的好去处。
其实儿时青岛的大街小巷,推着小车卖凉粉的人并不少见。他(她)们拖着长腔边走边吆喝:“卖——凉粉唻,透心儿凉的凉粉!二分钱一碗儿!”那音调起起伏伏,极富乐感的韵律,很是动听。但尽管如此,我是愿意去劈柴院吃凉粉。不仅因为那儿的凉粉味道好,还因为那里实在是个比较好玩的去处,有许多吸引小孩子的玩意儿,比如冰糖葫芦、糖稀、糖人儿什么的。去劈柴院,在吃凉粉之余,这些东西也常常会带给我一些意外的小小惊喜。
劈柴院其实算不上是院,而是两条呈十字交叉状的狭长胡同。它静静地呆在中山路的北头,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光景了。用如今流行的叫法,它其实就是个小吃一条街。胡同的两旁,是一些老式建筑,或为两层小楼、或为平房。这些建筑物,大都是一些卖各类小吃的店铺,像馄饨、煎包、面条、豆腐脑、油条等等。当然,也有凉粉。
儿时的劈柴院,显得狭长而幽深,有种古朴的安详感。那时,这里没有摩肩接踵的游人,没有让人心烦的音响喇叭,就连店铺招徕顾客的吆喝,都显得祥和亲切、从容不迫。坐在店铺的小楼上,看着窗外行人不紧不慢地走路,听着店里食客轻声细语地交谈,慢条斯理地吃上一碗凉粉,在收获一份清凉宁静的同时,会觉得窗外的时光,好像也陪你的心情一起放缓了脚步。成年之后,我很无奈地发现,这种感觉越来越难以寻觅得到了。
前些日子到青岛,我又去了一回劈柴院。如今的劈柴院,已经显得有些拥挤、有些促狭,还有些吵闹。那些卖糖葫芦、熬糖稀、吹糖人儿的小摊子,也没有了踪影。当然了,对这些我倒是不太在意,这儿有那么多卖凉粉的海鲜酒家,便已足够了。
在一家小酒店里,我点了一盘炒蛤蜊、一盘凉粉和一杯啤酒。服务员有些期待地问我:“还要别的吗?”我说不要了,我来这儿就是想尝尝小时候那种正宗的凉粉,那感觉好多年没体味到了。服务员听了,脸上就有股不耐烦泛了出来。也难怪,人家挣钱才是硬道理,哪有闲功夫陪咱去怀旧啊。好的心情,多半要靠自己去寻觅,不能老指望别人的赐予。
在我的对面,有个老者也在就着凉粉喝啤酒。于是,我们俩就聊了起来。我尝了几口凉粉以后,抱怨道:“原以为劈柴院还有正宗的凉粉呢,没想到也不是以前那味儿了。”老者就问我:“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凉粉才算正宗呢?”“正宗的凉粉应该有香椿芽、胡萝卜咸菜丁,而不是胡乱加些芝麻酱、海米什么的。这样价格倒是上去了,但是味儿全乱了。”老者就笑了:“你小时候吃凉粉,是当冰糕冷饮一样的吃。而如今,人家是当下酒菜来卖,你说能一样吗?再说了,人家毕竟是做生意啊。说句玩笑话,凉粉经过这么一改良,也算是与时俱进了不是?”
我虽然不能不承认老者的话有些道理,但内心还是固执地认为儿时吃的那种凉粉,才是正宗的凉粉。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儿时一些不经意间留下美好的记忆,经过长久的过滤沉淀,会固化为一种恒久难改的意念,就像为人们所赞叹膜拜的那些古迹一样。
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多一些这样的意念,是一件难得的事情。这些意念至少让我知道,我曾经还拥有过一个蓝天白云一样悠然明净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