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希望】罐罐茶,烹煮时光(散文)
我知道,茶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光阴中绝对称得上是一位老者,它从历史的荒丛野径中缓缓走来,以一种神秘的蜜语揭示关于修身和养性的谛解。许多标刻岁月印记的事物正在或终将逃逸。比如说,老房子终在风雨交加的某个夜晚匐下它的身姿;老桑树在飘落最后一片黄叶时含恨而终;老锄头和土地握完一次手后卷起锋利的锄刃……好像所有的事物在经受时光的洗礼后终会盾去身形。唯有茶,从无到有,从衰到盛,它在时光荒野上留下的一抹浅影,从未消逝。中国人喝茶喝了几千年,其中的哲理我当然无法尽知。老祖宗的智慧不容置疑,我想存在自有他的道理。每件事物都是一个难解的谜,对于此,我深信不疑。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探索一盏茶中的光阴。
我想我是一个天生擅长饮茶的人,试图在这小小的茶盏中看透人一生的生命历程。或许一杯茶就像人的一生,或浓或淡,都需要细细品咂。这没有什么不恰当,就像高贵者要借助一杯清茶消散终日的闲情,而卑微者则要端起浓烈的苦茶品味众生疾苦。许多和光阴有关的话题总是显得枯燥。很多时候,我会对着铁炉上烹煮的茶盏陷入沉思,回忆这二十多年走过的生命历程,竟无由地怜悯起这杯正在经受烹煮的苦茶。贫苦人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结露为霜的历程恰似浴火的茶盏,自己那杯茶由清到浓,进而生涩,生苦,最后却不得不独自饮下这杯苦水。我真正经历过那样的生活,疾苦是蔓延在黄土高原上的一种蛊毒,只有身强志坚的人才能在荒野中开辟一条求生的道路。没有人知道将来是啥样,或是浴火重生,或是柴尽身枯,这样的生活怎么也逃不掉“浴火”这道繁琐而又充满哲思的程序。
中国人喝茶,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艺术。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由茶衍生出多种文化,古人把它们称为“茶道”。我对茶道没有太多的研究,肤浅的将喝茶分为两种,那便是城里人的喝法和乡下人的喝法。我知道,城里人喝茶,品味的是一种闲散和安逸;乡下人喝茶,品味的却是有关生存的辛酸。或者可以说,乡下人的时光打了一个盹,就被烹煮在不大不小的茶盏中。他们的岁月怎么也和闲散安逸搭不到一起。
在黄土村,真有这样浓烈的茶,用火熬煮,涩中生香,庄稼人把它称之为“罐罐茶”。
何为罐罐茶?它是黄土高原上的庄稼人对茶的另外一种喝法。我太熟悉这样的味道,那种苦涩的滋味曾经充斥了我的整个童年。黄土村的农人没有太多婉约的情怀,喝茶或许是他们万千活动中最有艺术性的一项,我从小就精通如何烹制这样一杯香气沁人的茶。要想烹制一杯地道的罐罐茶,三种东西必不可少,那便是火炉、茶杯和茶罐。村子里的火炉倒也简单,大概分为三种:经济拮据的人家会选择黄土垒砌,这种炉子形状虽陋,用起来倒也顺手;经济稍微富足的人家,用的都是集市上采购的铁皮炉子,在当时那个年月,拥有这样一座炉子就能让乡下人高傲些许日子;还有一种,是乡下人采用废弃油漆罐制造而成。这种火炉精致灵巧,可以随身带到田间地头,故而乡下人唤作“神仙炉子”。茶杯是瓷器的,形状口大底小,一般比稍大点的酒盅大不了多少。最有讲究的是茶罐,然而这样的器物在村子里并不称为“茶罐”,庄稼人都唤作“曲曲罐”。这名字的来源我不得而知,也从未深究过,想来许是有一定的缘由。曲曲罐大概是陶制的,这样烹制的茶才有风味,当然近几年也有人用铁罐代替陶罐,大概是因为陶器难购的缘故。烹茶的过程简单而又漫长,只需要将曲曲罐置于火炉之上,加上少许清水,放入几片茶叶,细蒸慢煮,每次煮成的茶水也只能喝一口而已。其实,庄稼人要得就是这一小口,“茶不在多,在品”,这个道理乡下人自然懂得。要是哪个喝茶之人煮茶多了,看见者总会笑谈一句:“这哪是喝茶,饮驴呢”,这人也不生气,一笑置之。
我小时候就喜欢喝这种茶,多般是由祖父烹煮。在简洁的乡村,闲下来喝一杯罐罐茶就是庄稼人最大的乐趣,大概是枯燥的日子需要别样的滋味点染,祖父深谙此理。他喝茶极为讲究,煮茶需用柴火,他说只有柴火煮的茶才地道,其他火种煮的,或火候不到,或火候过大,茶味也就跟着变了。我好喝茶,完全是耳濡目染于祖父,喝茶于他而言似乎早已成为一种习惯。每日晨曦,月光还没有完全隐去,他便起床生火,我家里的第一缕青烟往往从祖父的茶炉中升起。当然不止是早晨,祖父在每次出山或是大量的体力劳作后也会喝茶,这时便不忘喊上我。我很馋,每次喝茶总嚷嚷着太苦,太烫。祖父早有预备,别人逢年过节送给他的冰糖此时就起了大作用,他都留着呢。加了糖的苦茶涩中带甜,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小小的人儿喝够茶水,爬在祖父肩膀上撒娇,祖父身子微微摇着,嘴里念着“阳婆婆,红烙烙,我给你烙一盘油馍馍……”小人儿进入梦乡。很多年后,我和祖父每次一起煮茶,他总是嘴里念叨“你小的时候,我总是盼望,你哪一天会摔我的茶碗就长大了。现在一眨眼,你已经是大后生了。”好像这意思是说,摔碎几只茶碗,是祖父对我成长历程的见证。
茶水就馍,差不多就是祖父早餐的标配,如果年景好,或许还有一勺红糖。其实不仅是祖父,晨起喝茶早就是黄土村约定成俗的事,男人们几乎都有此习惯,也有少许女人也善饮。这样的风俗由何演变而来,起于谁手,溯其根源,恐怕要走很长一段路程,对此我从不关心。我只知道,喝茶费柴。柴禾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在荒芜的黄土村却算得上稀少。祖父年轻时放羊,晌午回家总是手里捏几根枯树枝,或粗或细,这就要看他当天的运气了。我深知祖父这种举动的深意,就像一个卑微的拾荒者,在苍凉荒野中寻找他的粮食。我从小就懂得理解卑微者的疾苦,决定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由此也养成一身的匪气,练就上树爬山的本领。
南山坡有一片杨树林,林子沿着山路绵延数公里,这或许是黄土村最富足的一块土地。周老四是杨树林的护林员,因为平时比较刻薄,村里人都管他叫“短四儿”。他“护林员”的官职听说是县林业局封的,究竟是不是,谁也不知道。周老四好口角,练得一嘴好骂功,村里许多人挨过他的骂,尤其是女人。小时候年景不好,庄稼人生活贫苦,做饭烧炕都缺材料。女人勤快,每遇闲暇时间便到山上扫枯落的杨树叶,母亲是这些女人中最勤快的那一类。刻薄之人的可恨之处便是恨不得把荒野中一草一木纳入己手,看不得别人沾手,周老四把这个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女人们爬在枯黄树林中抠挖,就像渺小的蝼蚁。他老早就听到了树林中的响动,却也不过早出声,只是畏畏缩缩跟在后边看,像正在行窃的小偷。我见过那样的姿态,戴着一顶狗皮帽子,双手筒在袖子里,缩手缩脚,伸着脖子张望。那时我正在树林中打鸟玩,看见他这番模样,觉得好笑,便拉紧弹弓,狠狠射向他屁股。他也疼,就是不敢出声。等到哪家妇人背篓装满了,他便出现,将背篓中的树叶推撒满地,再将这个女人痛骂一番。等这女人走远,拿自个家背篓装起树叶,悻悻而归。母亲为此挨过不少骂。我很顽皮,时常在树林中闲逛。其一是因为好玩,好像作战的游击队;更多的是为了拾干枯的树枝,供祖父煮茶取用,免得他成天提一把缺口的斧头到处晃悠。其实也不仅是捡拾,遇见没有掉落的,我也会爬到树上折取。折取树枝会发出声响,这时候周老四总会应声而至,要是哪次被他逮个正着,祖宗十八代也会跟着受灾。可我生性顽劣,哪里会因为他而有半点顾虑。其实很多次,我是专门冲他而去,看他进了树林,悄悄跟在后面,偷折一枝枯树,故意把响声弄得很大,等他张望时却偷偷藏起来,看他滑稽可笑的模样。我要气他。
印象最深的一次,那是深秋的某一天,天空下着雨,不大,却很密。我在山坡上放羊,他也在山坡上放羊。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便故意钻进树林折枯树,那根树有胳膊般粗细,足足花了我几分钟。老四一般不会在树枝折断之前骂人,他很清楚,枯树枝长在树上,它属于大树,掉到地上才是自己的。正如我所想,那时他开始骂我:“哪个鬼子孙又在祸害人,羞先人的东西。”我就跑,他抓我不着,边跑边笑,“四爸,我是鬼子孙,你就是鬼儿子。”气得老头大喘气,活像一只憋气的蛤蟆。等到他扛着树枝准备回家,我便追过去。“你要去干啥啊?”他知道刚才偷树的是我,却也不明说,脸上倒显一丝尴尬。“我来取树啊,四爸,你咋扛走了?”估计这会老头胸中怒火快要烧透了。他脸色发青,要打我,打不着,打我就跑。事情闹大了,他追我到家,要追究父亲养子不教的责任。父亲很为难,却不得不赔礼致歉,生起一炉火,煮茶招待上门问罪的客人。我在门外偷听,老四也不过多提及刚才发生的事,还一个劲夸我:“别看云娃现在淘气,男孩淘气,长大成器呢。”嘿,这算怎么回事,真叫人哭笑不得。祖父猜得出事情的缘由,他也不说话,我看得出来,祖父的眼眶有些湿润。凡是和贫穷沾上边的事物总能叫人揪心,祖父的心思我当然清楚,但他哪里知道一个顽劣孩童的心思。
很多模糊的事物总会在回忆的时刻逐渐清晰。回忆就像一条浓雾中的乡间小道,只有走得近了,才能看到两侧的花花草草。几十年的风雨兼程,让我养成了思考的习惯。我时常在想,究竟什么东西牵动庄稼人的生存脉络;又有哪种事物能把他们的一生看透?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庄稼人苦苦追求的,莫过于一粒粮食;而在我看来,一杯苦茶恰能比喻他们结露为霜的历程。或许这种比喻并没有什么不恰当。小时候不懂,总觉得祖父熬煮的茶太苦,非加糖难以入口。想了很多年,走了很多路,经了很多事,才恍然大悟。或许很多事在冥冥之中自有排,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却对命运深信不疑。乡下人的生活五味杂陈,苦是其中最大一部分。就像这杯罐罐茶,百炼才成味道,这尝不是一种人生的隐喻。我也知道自己是一杯正在接受炙烤的苦,所有关于亲情的人和物都是那一勺甘甜的糖。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茶道”。罐罐茶传承的茶道与闲散无关,更与安逸无关。众生疾苦,道路坎坷,黄土村的庄稼人更甚。要我说,乡下人煮茶,并非仅仅是一杯苦茶。谁说人生不像这杯茶,由清到浓的转变恰似庄稼人修行的历程。一杯千年的茶,一段千年的历程。节气周而复始,变绿、变黄、蓬勃,落败,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我说,光阴就是这杯罐罐茶,且熬且煮,修行只是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