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菲下了高铁，乘上地铁。乘车人不少，车厢内有四五个外国友人，基本没空座。
　　 短短几年，变化真快，前年回家，公交车挤不上，只好乘出租。
　　 那天雨淅淅下，整个城市笼罩雨幕中。她撑起伞，按通讯地址，走进整洁的小区。
　　 一古稀老人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外，衣服已淋湿，衣角滴着水，脚下水在流淌。这大年纪，战战兢兢地立雨中，吃得消吗？
　　 她怜悯着走上前，见有点面熟，再一看，天哪！竟然是老爸！
　　 老爸头发灰白，满脸皱纹，人矮了，呆呆地望着她。可能听说她要回来，早就在这候着了。天气阴冷，脸色苍白，嘴唇都青了。真难为老爸了，应该早点告诉到达时刻，就免得老爸空等！这下雨天……
　　 她有点愧疚，附在老爸耳朵上说：“爸，我是榺菲！”
　　 老爸不信，说：“胡说！俺女儿没你高，腼腆，不爱说话。不过，俺女儿机灵，聪明，能背书包自己跑回家。”
　　 老爸夸女儿像炫耀家珍，憧憬着，回忆着，一脸幸福，充满自豪。
　　 想不到岁月已将老爸打磨得老态龙钟，已无昔日风采。人生太短暂，转眼之间就有这大变化，感叹，忧伤，心潮难平。
　　 滕菲每次打电话给老爸，老爸总是说：“我挺好的，你尽管放心！”
　　 她是首批独生女。爸爸妈妈学大寨，大整田地，没白没黑的干。
　　 计划生育是国策，上级动员育龄妇女结扎。许多人想不通，说年青青的便守寡。妈妈响应号召，生下滕菲便结扎，当天就下地劳动。
　　 妈妈身小力薄，起早贪黑不知劳累。爸爸天不亮便下地，妈妈也爬起烧饭，喂猪。为她开小灶，将好吃的全让给她。瘦得皮包骨，依然任劳任怨。
　　 手里再没钱，咬牙也满足她。让她幸福，哄她开心，指望她有出息，是全家的心愿和共同目标。
　　 她要喝奶，家里人再苦再穷，也要一箱箱提回家。她要吃鸡蛋，天天不忘给她烧，剩下再换钱。
　　 春暖花开，爷爷背着书包送她上学。
　　 天寒地冻，爸爸骑车接她回家。
　　 炎热的夏天，爷爷为她撑伞遮荫。带她登山，爷爷奶奶伴她穿过树林，在蝉的哼唱中，爬得浑身汗。
　　 爷爷买一瓶饮料专门供她喝。奶奶同爷爷用水壶装冷开水。
　　 她让爷爷奶奶尝饮料。
　　 爷爷摆手：“那怪味我喝不惯。”
　　 奶奶摇头：“还是咱家井水甘甜。”
　　 外公外婆领她狂商场。先问她喜欢什么。只要她开口，向来不打怵，掏钱便买。而他们却总是凑付，不舍得吃，也不舍得花。
　　 爸爸手脚像松棍一样黑乎乎的皴裂，抡镐头手指磨出血，从不买护肤品。卖雪花粉的不让农民试擦，担心半瓶被挖掉，手上沟壑一瓶也填不满。只准用牙签挑一点让你在手心或指甲上试验。但爸爸总没忘给她买雪花粉，总让女儿皮肤白嫩。自己用荤肉加酒浸泡护脸，妈妈将花生嚼碎滋润皮肤……
　　 妈妈抱着她，经常唠叨：“你是家中女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将来老了，不能动了，两边六个老人全指望你，小肩膀可要挺住！”
　　 她没辜负家长的厚望，读了初中上高中，上了大学，考上硕士，博士，出国留学，成了外国企业的高管，拿到薪水。她首先想到含辛茹苦供自己成长的家长，不断往家寄钱。
　　 家中的生活也逐渐改善，在城里买了楼房……
　　 想不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离开人世，母亲也患癌症早走。她在海外闻讯，如万箭钻心，悔恨没有尽到孝，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现在，剩下唯一的父亲，也老得不相认了。
　　 “爸爸，我真是你女儿呀！”
　　 忙搀扶着走向电梯，进入三十几层高楼。
　　 老爸有保姆照料，吃住还算正常。住了一天，爸爸仍自言自语：“女儿什么时间回来？”
　　 老爸真是老了！心里酸楚，眼睛湿润。
　　 在她心目中，老爸是家中最最棒的。
　　 爸爸年青魁梧，高大，有力气，从来不知累。为了维持生活，爸爸田间回来，便到供销社找活干。挑大粪，冲厕所，什么都干。
　　 为粮站装汽车，两百斤重的麻袋，爸爸扛肩上，嘴不咧，气不喘，腿上青筋突出，像铁杆一样坚挺。赤着脚，上四五十度的跳板，如走平地。拉板车送货，货物装得天高，爸爸弯着腰用力拉，头几乎触到地，呼吸像牛一样。遇到平地，爸爸健步如飞，别人跑都跟不上。经常拖着板车翻山越岭送货……
　　 生活了一周，爸爸才逐渐缓过神来，仿佛在梦境，知道真是女儿。拉她手呜咽说：“俺爹俺娘都走了，我成孤儿了！”说着失声痛哭。
　　 坚强的爸爸，突然像个孩子，惊诧得不知所措。老爸怀念父母，是因太孤独。她紧紧地拥抱老爸，让老爸感受女儿的爱！
　　 回去时，老爸恋恋不舍，送了又送，泪眼相望。
　　 她的步子也迈得沉重。虽然在外混得不错，丈夫孩子工作令人羡慕。但毕竟是异国他乡。赚钱无止境，钱再多，老爸依然孤单。虽然雇了保姆，但亲情无法替代。老爸热土难离，若到海外，话不懂，生活不习惯，会更孤独。我已失去几个亲人了，不能再委屈老爸，留下遗憾。孝不能等，不可拖，应该回来陪他。
　　 在飞机上，邻座两老人的对话引起她的关注。
　　 “也到国外呀？是旅游还是探亲？”
　　 “看儿子。”
　　 “哦，儿子在外国上班。”
　　 “是啊，我儿子一直是学校尖子，优等生，考上外国名牌大学，留校任教，一年赚几十万欧元，村里人人羡慕，都夸我养了个好儿子。”说着，掏出手机，让邻座看照片。
　　 滕菲也扫了一眼，确实英俊帅气。很为母亲自豪。
　　 “那你准备到你儿子那里住？”
　　 “我儿子不在了！”母亲目光暗淡，忍不住抽泣。
　　 “怎么？出了什么事？”邻座惊讶。
　　 “儿子突然瘁死在课堂上，我这次去处理后事。”
　　 “啊，真想不到，太不幸了！”几声叹息，机舱内一阵沉闷。
　　 滕菲心掀起波涛。人生旦夕祸福谁也预测不到，老爸老年痴呆，不能自理，极需家人陪伴。万一我突然不在了，老爸怎么办？老爸含辛茹苦一辈子，太不容易，应该有个幸福晚年。她觉得急迫，必须，打定主意要辞职回国陪伴老爸。
　　 到单位便递交辞职申请，老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嫌待遇低。我可再给你加薪！”
　　 同仁们都为她惋惜，说：“机不可失，不要自毁前程。”
　　 谁的话也听不进，她只想早点回家。匆匆办好手续，便登上飞机。
　　 地铁飞快，她仍感到速度太慢。
　　 踏上熟悉的小区，一眼便望见老爸爸拄着拐棍，呆立在小区门口，如一尊木雕在傻傻眺望。
　　 夕阳散着红霞，洒着金辉。映着老爸苍老的脸。
　　 两年没见，爸爸更显苍老，表情木讷。
　　 “老爸，我回来了！”她忙招呼。
　　 爸爸好像没有听到，纹丝不动。
　　 “我是滕菲！”
　　 老爸依然没反应。
　　 她拉扯胳膊，老爸才缓缓转过脸呆呆望了望她。
　　 “我是滕菲！才出去两年，又不认得了？”
　　 “噢，菲菲是朝那个方向走的，我在等她。”老爸认为逗他，边回答，边牢牢瞅那方向，生怕错过。
　　 原来老爸一直在等自己，心里一热，抑不住热泪盈眶。觉得自己回来是对的，不能再让老人空等失望了。忙解释说：“爸呀，我真是你女儿滕菲。刚乘飞机从国外回国，又乘地铁回家。地铁车站在那方向。爸，我回来就不走了，一直守着你，咱回家吧！”
　　 老爸还是将信将疑，木呆呆地望着她。
　　 她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爸，朝家中走去。
　　 老爸拄着拐棍走着，忽然像搭上神经，嘿嘿一笑，自言自语：“回家，俺有娘了！”
　　 笑得滕菲心里好疼。虽然老爸说话颠倒，糊涂，荒诞，说明老爸需要关爱，渴望亲情。钱再多，电话再打，都不如陪伴。
　　 滕菲坚定地对爸承诺：“爸呀，你给了我一切，我一定让你幸福！”
　　
　　 2017，3，25 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