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刀
一
宋司南在家乡的小镇中学里教书,寒假还没放之前,他高中时的班长就在微信群中说起了年关同学聚会的事。尽管高中已毕业十年了,昔日班长还是那么有号召力,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很多老同学在群里都非常积极地响应。班长就把聚会日期拟定在了正月初三那天。班长考虑得比较周全,他定在正月初三那天的缘由主要是考虑到在外地上班的老同学大都在腊月二十七,八才回家。而正月初一和初二这两天大家都几乎是在招待或拜访本家亲戚。
班长叫宋宁,在全班同学的眼里,宋宁是一个能力非常强且又是非常帅的班长。宋宁高考后,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重本院校,于是,就北上甘肃,打工去了。班长终究是班长,他进入社会后,依然比大多同龄人有作为,短短五年的时间,他便在甘肃有了自己的公司。这几年的春节,他都会开着大奔回家。当然,对他而言,大奔只是他的代步工具而已,无论是在家乡的亲友面前,但是在老同学面前,他还是那么亲切,很有亲和力。
近几年,宋宁每次年关回家,都会组织同学会,只要是回到家乡的同学,无论人数多少,都聚一聚。按他的话说,同学之间的友情是最纯洁的。现在大家都天南海北的各自奔波,到了年关那会儿,再把同学聚集在一起,算是巩固同学之间的友情吧。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聚一次就少一次了。
宋司南现在教的是高中的数学,十年之前,他也就是在这所中学毕业的。这所中学是响滩镇上的唯一一所中学。近些年来,村里的人几乎都搬迁到镇上来了,现在的学校规模远远比十年前的规模大了两三倍。而镇容也在发生变化,十年前的响滩镇很像一个乡公所,而现在的响滩镇有了几分地级市的容貌。短短十年的时间,很多事物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2011年,宋司南是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后,原本是想在巴中市里应聘老师的。但是,也就是在那一年,宋司南的父亲得了帕金森病,为了方便照顾父亲,所以,他回到了自己的母校从教。不知不觉,他已教书育人有五年多的时间了。
留在镇中学虽然不是宋司南的初衷,但是,就目前来说,他已经适应了下来。毕竟,照顾起患病的父亲来,学校确实给了他很多方便之处。
教书这个职业自古以来都很得人尊敬。自从当了老师后,宋司南也感觉到了这份荣誉。比如,平时亲友聚会聊天讨论一些问题时,大家潜意识里总是以他的话为准绳。
宋宁是在腊月二十那天回到响滩的。就在经过中学校门口时,他见到了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按了一声喇叭,前方的那个人头也不回,就把身子让到了一边。那个人一定认为他挡住了道路,后面的车子才按喇叭的。
宋宁把车子开到了那个人的前方,停了下来,之后下车。他冲着那个手里正拿着几本教材的人微笑着。
那个人见到了他,表情一下子就绽放起来了。他问,班长,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宁走到他跟前,伸手抱了抱了他,说,就刚刚到。
宋司南还有些不适应这种两个大男人拥抱的礼仪。他显得有些不自然。宋宁每年回来,一见到老同学,都会拥抱一下。他在中学那会儿也是这样拥抱好朋友。看来,他一直都没有变。十年前,读高中那会儿,宋宁和宋司南的关系可算是最铁的了。那会儿,他们俩人都喜欢耍帅。当时流行蓄不长不短的头发,或梳成中分,或梳成偏分,再穿着衬衣马褂。再唱一唱小虎队的歌。呵呵,那个年代挺清纯的。只是宋司南比宋宁要安静一点。
宋宁邀请宋司南到学校对面的一家茶馆里喝茶。就他们俩人。
宋宁问,叔叔的病好了些了吗?
宋司南说,还是老样子。你呢?今年生意还好吗?
宋宁说,过得去吧。真的好快,我们高中都毕业十年了。有的同学,我们还是真十年未见过面呢。
宋司南听到这话,就想起了好几位老同学来。宋边,宋世镜,宋世钊,还有贺小清,李秀,苟雪。自从高中毕业后,就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了。
十年前,他们班的总人数只不过二十几位。后来,真正参加高考的就十七位。考上大学的就只有五名。高考结束后,很多同学都断了联系。只是近年来,宋宁建立了一个高中同学群,才又见到十几位同学,但还是有几位同学一直都没有联系。
宋宁说,现在的老同学中最有前途的就是宋世明了。他现是央广驻叙利亚的记者。
宋司南说,确实是。我也有三,四年没有见过他了。
宋宁说,上周他回国了,我问过他过年回不回老家,他说还不一定。如果他回来,我就请他来参加同学会,毕竟十年了,我想组织一个人数最齐全的同学会。
宋宁一说出这句话后,他的表情一下子又凝重了。他说,可是,我想我再也不可能组织到人数最齐全的同学会了。宋世捷和文娜都已经不在了。
自从高中毕业后,宋司南也就没有再见到过宋世捷了。五年前,宋司南听同学说,宋世捷在浙江上吊自杀身亡了。
而高三那年刚参加完高考后,文娜也因出车祸离开了人世。见过两位同学的离世,很多老同学都有一种相似的感概,那就是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脆弱得就像浸泡过水的纸,风一吹,都可能断裂。
宋司南和宋宁喝了两个多小时的茶,他们交谈了很多很多。他们把这一年来的话题都言简意赅地聊过。他们也聊到了近年来一直留在响滩镇的几位老同学。那几位留在镇里的老同学,有一位已子承父业,守着家里父母当年摆起的粮油副食店。有一位当年拜了一个老中医学医,几年前也出师了,还专门去考了个医师证。现在开一个诊所,有一位在家里接手了父亲当年的猪肉摊,当起了屠夫。还有一位,一直在乡里务农,前些年去过几次外地打过工,不过,都没有做多久,后来就回来了,一直在家务农。留在镇里的同学,有三个当年都没有去参加高考。
二
与宋宁分开后,已是晚上七点了。宋宁本来想邀请宋司南一起去吃饭的。但,宋司南晚上还有课。他现在是高三(二班)的班主任,虽然说,高考还在七月份,但作为高三学生来说,他们已经进入了高考倒计时了。在这段时间里,作为带班老师,他心里其实与参加高考的同学一样紧张。
宋司南刚走进教室,就发现了有好几学生没有来。他心里想,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有心情玩耍。
在教室呆了不到一刻钟,宋司南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镇派出所人员。
在接完电话后,宋司南的肺都快气炸了。班上的宋明卿和宋明湖在下午放学后,两个人参与打群架,把别人打伤了,现在被派出所的人给逮住了。
宋司南到了派出所,见到了有好几个学生正靠着墙边站着。除了宋明卿和宋明湖,其他几个学生,宋司南也觉得脸熟,有几个是高三其他班的,还有几个是高二和高一的学生。
宋司南问派出所所长宋杰,受伤人的伤势如何?
宋所长说,事情比较严重,有几个人都流血了。这些小兔崽子打群架,双方都有人流血了。刚才吴校长有给我打电话来,他现在在县里开会,我们在电话里沟通了一下。这样,你先把他们带回去上课,后面的事,我和吴校长再交换一下意见。
宋司南把他们全带回了学校教导处。随后,他把宋明卿和宋明湖带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一屁股坐在位置上后,就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宋明卿和宋明湖,像盯嫌疑人一样盯着。
而宋明卿的目光一直都没有与他对视,倒是宋明湖,他时不时地用眼光偷偷地瞟一瞟他。
宋司南说,说说吧,为什么打架?
他们都不说话,宋司南说,有勇气打架,没勇气交代吗?
宋明湖说,是他们先动手的。
宋司南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打架?难道你们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吗?
宋明湖没再接话,学着宋明卿一样沉默着。
宋司南快气疯了,他说,去,你们给我写一份检讨书,明天交给我。
宋司南知道,每一届高三的学生都很疯狂。在他们看来,马上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在离校之际,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新仇旧恨一起算,反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个“传统”都持续了好多年了。十年之前的那年高三,宋司南的一些同窗同样也因打架进过派出所。虽然时光荏苒,但是这个“规矩”好像没有变。
宋司南也想到了十年之前,他也与别人打过架,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打架。高三那年,一天清晨,他和他的同桌贺小清晨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校园里的几个问题少年。那时候把问题少年叫小混混,二流子。宋司南从来不与那些人打交道。可是,那一天,那几个混混好像是上了通宵的网,刚从网吧出来。有三四个人吧。其中一个,宋司南是认识的,那是高二的一个男生,叫龙中华。虽然是高二学生,但却是一个校霸,是名副其实的校霸,当时,他们班的班主任都亲自为他点过烟。
其实,那天,最先拦住他们去路的并不是龙中华,而是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另一个混混。混混嘛,就是一天吃撑着后给别人找麻烦的人。那个小混混拦住宋司南和贺小清后,就开始对贺小清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了。宋司南虽然一向是看不惯那些问题学生,但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来过,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可是,这天,那些小混混居然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也许是因为看到贺小清在自己面前被别人欺负的缘故吧,宋司南像疯了似地扑了上去。因为寡不敌众,他被对方打倒在地了。贺小清见宋司南被打,急哭了,她叫对方住手,可对方根本不听。直到一个晨跑的老师过来,才制止了对方。后来,学校处分了那几个学生,但是,那种处分,在宋司南看来,只是意思意思而已,不痛不痒。当时,他挺埋怨学校老师的那种处理方式的。可是,如今自己成了老师,却又对当年老师的那种处分方式有了一些理解。
宋司南的家乡有句俗语,人狂有祸,狗狂脑壳破。当年那个校霸龙中华在高二快要毕业的时候,骑摩托车在山道上飚车,飚到一个拐弯处时,没有把方向盘把握好,一溜烟似地直飞下了三十多米的悬崖里,一命呜呼了。听说脑浆四溅,死相奇惨。
次日,宋司南收到了宋明卿和宋明湖的检讨书,宋司南一看,就清楚他俩没有如实写来。两份检讨内容大致一样,交代的打架缘由是因为前天有两高一的不同班级的学生发生了口角,后来,就约战了。
可是,宋司南其实已经了解到了他们这次打架的真实原因了。是因为高二的两个男生同时喜欢一个女生,因此,就约了打群架。然而,马上就要高考了,宋司南也不可能非得把他们打架的真实原因给挖出来,即使挖出来了,又能怎么做?现在,尽量稳住他们的情绪。毕竟,他是过来人,他知道高三学生是非常躁动的。
关于应对高考一事,宋司南发现,宋明卿和宋明湖表现得很轻松,说老实话,他们的学习成绩只算是中等。如果这后面几个月不用点心,抓紧补习一下的话,他们考一个好的专科都成问题。但以目前他们的表现来看,好像是已做好了进入社会的心理准备似的。
不过,宋司南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宋明湖和宋明卿可能要走后门上大学。宋司南了解他们俩的家庭情况,要说很强势的后台,好像没有。宋司南也暗示过他们,要用心学习,不要想着走捷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明白。
三
学校终于放假了,宋司南驾车到县里的医院去给他父亲拿药。拿好药,走出医院后,他就碰到了宋世道。宋世道一直在浙江打工,他不是每年的春节都回来,但,前几年的年关,同学会的时候有与他聚过。宋世道在等回镇上的车,宋司南叫他上车,载他们回去。宋世道推辞了一下后,上了车。上了车后,宋世道就对宋司南表示感谢。宋司南说,我们是老同学,干嘛这么客气。
宋司南还记得,宋世道上高中那会儿,学习成绩常常垫底,所以,上学那会儿,他俩很少扎堆。
宋司南问,你还是在浙江吗?
宋世道说,对,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不想挪窝了。
宋司南说,我记得前年我们同学聚会时,你说你在五金厂里做事,对吧?
宋世道回答,去年从厂里辞职了,现在出海打鱼了。
宋司南说,打鱼?打鱼的工作很苦吧?而且还很危险。
宋世道说,习惯了就好。
到了响滩后,宋司南和宋世道就分别了。宋世道还是住在乡里,他没在街上停留,直接赶路了。关于宋世道目前的情况,让宋司南很是感慨,想当年,大年都是青涩少年,一个个都那么阳光,帅气。而现在,宋世道有些不修边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都大了十岁。去年,宋司南还听同学说起过,宋世道有个四岁大的儿子,患了一种病,一直在吃药。具体什么病,同学们也都不知道。而那些事,宋世道也没有跟同学们提起过。
人生有时候,真的无法预计,也无法预料。同人不同命,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人生。只有相似的人生,而没有相同的人生。
回到家后,妻子韩雪正在做晚饭,三岁的儿子小禹正在看电视,父亲正坐在轮椅上,像似睡着了一样。宋司南进到了厨房帮韩雪。
韩雪是镇小学五年级的老师,属于那种秀气而顾家的女人。这么多年了,韩雪又教书,又持家,稍微娇气的女人都是受不了的。韩雪和宋司南结婚后,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平凡得就像自来水一样。他们也曾有过想法,世界那么大,想去看看,但是,宋父有疾在身,根本无法出远门。可以说宋司南他们夫妻俩在这十年里并没有大起大落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