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七年仲秋的一个傍晚，我所在的野战纵队侦察连悄悄渡过西辽河，进扎在岸边的一个叫胡家窝棚的小村里。
　　 当晚，我领着全班的战士们正收拾房东院子里的西厢房，准备住宿，连通讯员推门进来，“报告一班长，连长让你马上到连部！”
　　 莫非有新的任务？
　　 “我马上就到！”我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向副班长交代了一下，就匆忙赶向连部。
　　 连部在村子北边的一户人家里，院子后头就是滚滚不息的大辽河。我推开连部院门，就见正房的西间亮着灯光，几个人影在窗户纸上来回晃动。
　　 “报告！”我快步来到西屋门前。
　　 “进来！”是连长的声音。
　　 我推门走进屋，见连长和指导员站在西墙上的地图前在说话。副连长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烟袋锅抽着烟。
　　 “一班长，你来的正好！”连长向我招着手，示意我过去。
　　 “有一个任务，我们正考虑派你去完成。”连长说话单刀直入。
　　 “是啊，秦长兴同志，这个任务不比寻常啊！”指导员插话道。
　　 “连长，指导员。有什么任务你们就下命令吧！”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不要轻敌啊！”副连长咳嗽一声，边敲着烟袋锅边在一旁提醒着。
　　 “是这样……”连长向我详细交代了去取情报的任务。
　　 这是一份关系到野司首长制定秋季反攻作战计划的重要情报，上级命令必须在明天中午前去指定地点——蒲河北岸马庄子村秘密联络点取到情报，中午以后送情报的人就转移了。
　　 我深知此番任务责任重大。时间紧迫，为确保万无一失，连长命令我当晚就出发。
　　 我回到班里，乔装打扮了一番，化妆成庄稼人，趁着夜色摸出村子，冲入灰蒙蒙的月夜里。
　　 二
　　 八月的辽河，正是涨水期。在月光的辉映下，泱泱迅猛的辽河水似一条长长的婆娑舞动的银蛇，鳞光闪闪。河堤外，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黑黝黝的，茁壮茂盛，威风凛凛。
　　 我沿着河堤小路，向东南方向摸索着前进。月亮不知不觉中已俏俏爬上了头顶，估摸着快三更天了，我大概能走出了三十多里地。前面拐过一个水湾，就是朱云屯村的渡口。我顺势钻进一片浓密的高粱地里，猫着腰机警地向渡口摸去。在距离渡口五十来米的高粱地地头，我隐蔽了下来，透过高粱叶子的缝隙，观察着渡口周边的动静。
　　 这个渡口，是敌我双方交锋的要塞。这一带的环境我是比较熟悉的。
　　 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骄阳似火。大人小孩们或躲在屋里，或躲到树荫下纳凉；狗卧在阴凉下，探出舌头，喘着粗气。我从新台子镇取完情报，佯装成庄稼汉的模样，挑着两筐西瓜，吆喝着“卖西瓜喽”，从朱云屯村里穿过，来到辽河渡口，准备返回部队。
　　 看着渡口边拴着的小船，我放下担子，用衣襟不住地擦着额头上不时滚下的汗珠，寻摸着划船的艄公。这时，意外发生了……
　　 几个便衣特务突然从河边的草窠子里钻出来，拿枪对准了我，“别动！把手举起来！”说着一起向我围拢过来。
　　 我见形势不妙，正想应对。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喊声：“宝龙哥！你别走了，我爹说了，不嫌你拿的彩礼少，回来吧！”
　　 我急忙转身，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抹着眼泪，从村里的一条小胡同里冲我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用两只拳头不时捶打着我的胸脯，“我不让你走！跟我回家去！”
　　 突然出现的这一幕，不仅我愣了，就连那几个特务也傻了眼。其中一个家伙最先转过神来，骂骂咧咧地叫着：“怎么回事？别他妈的给我演戏！”说着走到我的跟前。
　　 我瞬间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这位姑娘在帮我解围。
　　 我连忙装作生气的样子，躲开姑娘的两只拳头，憋红脸大声喊道：“你爸不就是嫌我穷吗?我家是穷，可我家实在拿不出别的了，这两筐西瓜也是我的心意啊！你爸不要，我就挑回去！”
　　 “去你娘个腿的！用这两筐西瓜就想跟人家姑娘定亲？你小子是大白天做美梦吧！”一个小个子特务一句揶揄，逗得几个特务哈哈大笑起来。看样子小个子是个小头目。
　　 “你跟我回家去，我爹说还想和你唠唠。”姑娘奔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衣襟就往村里拽。我笨笨磕磕地随着她走了几步。
　　 见这阵势，那个小个子特务不干了，“哎哎——，别他妈的装相，这小子可是我们要抓的探子，我们要带回去。”
　　 这时，村里的老老少少听见渡口这边的哭喊声，也都跑了过来。
　　 “什么探子呀？他是我未入门的男人。”姑娘转向小个子特务，擦了把眼泪，很委屈地解释着。
　　 “我说老总，这小伙子我们可都知道，他是兰英姑娘的未婚男人，千万别搞错了啊！”人群中一位中年汉子冲特务们喊着话，随即人群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小个子特务有点急了：“什么这个那个的，把人带走！”
　　 “不行！”兰英一下子冲到我的前面，张开双臂，挡住了蜂拥上来的特务们。
　　 “老总，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不信，你问问乡亲们。”兰英冲小个子特务说道。
　　 “是啊，没错！这小伙子是咱乡下庄稼人！”乡亲们“呼啦”拥过来，站在了我和兰英的身边。
　　 小个子特务眨着一双老鼠眼，凶狠的目光在乡亲们的脸上来回扫射着。他心里清楚，如果放走了这个可疑分子，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如果硬要把这小子抓走，眼前的村民们……
　　 “啪、啪——”忽然，从不远处的岸边芦苇荡里传来了两声枪响，紧接着有人冲这边高喊：“王矮子，你跑不了了！”随后几发子弹从人们的脑瓜顶上“嗖、嗖”穿了过去。
　　 人们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跑啊！不跑就没命啦！”
　　 人群“哗啦”一下子散了，人们纷纷涌向村里。
　　 兰英拉着我夹杂在人群中飞快地向村东头的一个小胡同奔去。
　　 这时候，特务们也蒙了神儿，捂着脑袋一下子躲到了土路边上的树棵子后头。
　　 “给我打！”小个子特务靠在一棵大杨树后指挥着特务们。这小子的绰号叫王矮子，是镇上便衣队的小队长。这小子是好事不干，坏事天天干，当地的老百姓可恨透他了。
　　 王矮子躲在树后，正想探出头去看个究竟，一颗子弹“嗖”地飞了过来，他连忙缩回脑袋，战战兢兢地眨了眨眼。
　　 现在渡口旁早已没了人影。妈的，真他妈的倒霉，让那小子跑了！王矮子心里骂着。
　　 “一班从后路包围，别叫王矮子跑了！”芦苇荡里又传来一阵喊声。
　　 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三
　　 我跟着兰英跑进小胡同，这时那个中年汉子早已等在那里，“跟我来！”
　　 我和兰英跟着他顺着胡同向东跑了一阵儿，在一家碎石垒砌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我们推开院门进了院子，又从这家堂屋穿过，来到后院。中年汉子跑到北院墙的东北角，挪开两块石头，他首先顺着洞口钻了出去，我和兰英先后也跟着钻了出去。
　　 墙外是一片广袤的草地，草地的东边是一条荧光闪闪的溪水河；草地的北边不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草地上，大片的格桑花在阳光的辉映下，妩媚娇艳，盛开着红、黄、白、蓝各色的花朵。
　　 中年汉子停了下来，他上前几步，紧紧抓住我的手，“秦长兴同志，关于你的任务侦察连张连长已经通知我了。我是县大队政委李玉民。”
　　 这时，兰英也走了过来。李玉民接着说：“她是朱云屯村妇救会长赵兰英同志。”李玉民随手从里怀拿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我，“这是县委关于我的身份证明。我的任务就是将你安全送出去！”
　　 “太好了！”我看过证明信后还给李政委，“我们现在怎么办？”
　　 “兰英同志，你护送秦班长先到山洞隐蔽起来，我出去看看情况，现在我们县大队的一个小队正在渡口牵制敌人。”
　　 “好。”兰英答应着。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急忙说道。
　　 “不用了，保护好情报，你和兰英赶紧去山洞隐蔽。”李政委说着从后腰拔出一把短枪，奔向刚才来时钻过的那个墙洞口。
　　 兰英领着我在草地里飞快地向后山跑去。我们绕过一个山坳，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石岩下停了下来。兰英扒开一堆杂草，石岩下漏出了一个洞口，她先走了进去，我跟在她的后头。
　　 兰英安顿好我，又把洞口伪装一番，就回去了。
　　 我摸了摸缝在裤脚里的情报，就趴在洞口，观察着山下的情况。
　　 渡口方向的枪声渐渐稀下来了。太阳落在山尖上，把茵茵的绿野镀上了一层红润。要是没有这场战争，这里该是多么幽静秀美的自然风光啊！
　　 洞口前的几朵格桑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粉白色的八瓣朵乖巧地闪动，散发出一缕缕沁人的芳香。格桑花，极普通的山花，又是多么的俏艳啊！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就在我琢磨着如何尽快把情报送回部队这当儿，一阵“嚓嚓嚓”的脚步声由山下传了过来。
　　 我立马掏出手枪，警觉地注视着从山下通往这里的那条山路。
　　 啊，是兰英！只见她一路小跑，来到了洞口。我急忙迎了上去。
　　 “秦班长，特务们都逃回新台子镇了。”
　　 “同志们没事吧？”我急切地问。
　　 “没事，李政委和同志们在山下等咱们呢。”
　　 “好，这就下山。”我答应着。
　　 兰英在我的前头领路，我们一路快步向山下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有那天空中折射下来的余晖飘洒着，落在波澜起伏的山野上，殷红浓幽。看着兰英下山的背影，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姑娘。她那黝黑的头发规整地梳向脑后，盘成一个大大圆圆的发髻；一件蓝底映着白花的粗布罩衣穿在她的身上，任柔软的微风吹拂，散发着华润的青春气息；她穿着一双顶锥纳底的黑布帮鞋，蓝色的裤子下角在走动时来回忽煽，直诱得路边的格桑花不停地摇晃，花色分外妖娆。
　　 “前晌在渡口，我哭喊着拥入你的怀里，给你吓一跳吧？”兰英回过头来，脸绯红着。
　　 “一开始我真是懵了，不过我马上就想到这是当地的组织在营救我，真是太谢谢你了，谢谢同志们！”我快走几步追上兰英，十分感激地说道。
　　 “谢啥。”从兰英红润的脸颊上，我看到了她腼腆的笑容。
　　 这笑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一种责任担当的勇气。对于这样一个十分年轻的村妇救会长，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并营救出自己部队上的同志，这是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啊！
　　 “这一切都是李政委安排的，他率领县大队的战士们在暗中一直保护着你，我只是配合。”
　　 “哦！”我恍然大悟。不过兰英谦逊的解释，让我的心底不由得涌起阵阵暖流。虽然是三伏天气，可这暖流确确实实慰藉着我，让我的心潮难以平静。
　　 “你真勇敢。”我开口道。
　　 “这有什么，救自己的同志，这是应该的。”兰英回答着。她随手从路边的草丛中折下一朵水粉色的格桑花，插到了右耳边的头发上。
　　 “假如没有这些‘刮民军’，老百姓不受欺压，那生活该多好啊！”兰英感慨着，像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是啊，你们朱云屯是通往解放区的要道，渡口经常有特务出没，你们可要多加小心啊！”我提醒着兰英。
　　 “放心吧！对付这帮坏蛋，我有办法。”听着兰英的话，我不由得对她更加肃然敬佩起来。这么个农村姑娘，在特务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能上演一段“爱恋哭戏”，这是多么智慧和勇敢的举动啊！
　　 我们拐过一段山弯，看到李政委已在山下的一片密林中等我们了。
　　 “李政委！”我跑过去握住李政委的手。
　　 李政委向我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刚才的战斗，然后告诉我回部队不要走渡口,以防不测。他还要回县大队有事情，就让兰英给我引路，向北走几里路远，那里河道窄，有一个水木桥，让我从那过辽河。
　　 我扭头转向兰英，“不用了，我自己能摸到桥边。天黑路远，一个小姑娘别遇到什么情况。”
　　 兰英见我不让她引路，连忙抢过话头，“秦班长，我是村妇救会长，引路又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这路我还熟！”显然我的想法没有得到兰英的赞同。
　　 “你可别看我们的兰英岁数小，还不到十八岁，她可是我们县先进妇救会长啊！”李政委笑着夸道。随后话锋一转，表情严肃地说道，“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是！秦班长跟我来！”兰英一摆手，便冲进了夜色里。我和李政委打过招呼，随后紧跟了上去。
　　 兰英带着我顺着辽河西岸上的一条小路，跑步行进着。
　　 很快，我们来到了桥边。
　　 “秦班长，一定要注意安全。再见！”兰英松开我们紧握着的双手，催促我赶快过桥。
　　 想到身上还有情报，我急忙跨上木桥，向河对岸跑去。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湿润了。
　　 当我跑下桥头，站在树丛中回望对岸时，兰英依然站在那里，向对岸眺望着。
　　 月光下，我仿佛看见一朵盛开着的格桑花……
　　 四
　　 现在，月光如水，渡口静悄悄的。冲刺耳鼓的，只有河岸上下隐藏在水草里的青蛙整齐的“呱呱”叫声。
　　 为了试探渡口虚实，我捡起一块土疙瘩投向渡口的水面，“咕咚——”
　　 “谁？他奶奶的！”
　　 “不许出声！”
　　 不好！有埋伏！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我拔出短枪，猫着腰向后退，转身顺着垄沟向东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