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完麦子，人们还不能休息，顶着烈日骄阳，趁着新鲜的麦茬，种上了玉米。在玉米苗长出后，间苗锄草施肥还要等半个月后。一般的地主，会在这个时候要给长工们放几天假。已经忙活了半年了，收了麦子，正好给长工们结算一下工钱。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长工们最高兴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是给长工们灌上等量的两口袋，或者三口袋麦子，让他们回家去安顿一下，会一会亲人，再来复工。此后就只能等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才最后结算这一年的工钱。也在那时，议定来年还雇不雇或者干或不干，主家愿意雇长工愿意干，那就过了正月十五再来干第二年。
　　 除了老李头没有家外，顺子也是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他俩都没有走，还是继续住在张家。这天晚上没事儿，周鸿山就想去牲口圈的木屋里，跟他们去聊天，拉拉家常。他带上一个酱猪蹄，一块猪心肝，一瓶烧酒。这些是春香特意给周鸿山买的，是犒劳他过秋的操劳，他没舍得吃。
　　 在经过羊栏时，遇到了顺子，他叫上顺子和他一起走。顺子也是个穷苦的孩子，父母和老婆，都在鬼子扫荡时，被鬼子残忍杀害，所以他现在没有家。顺子比周鸿山还大两岁，可却喜欢叫他鸿山哥。他是周鸿山重点发展的游击队员。
　　 来到老李头那二层小木屋里，老李头看到周鸿山拿来的熟肉和酒，非常高兴，但嘴里却说：“少东家，您也太大方了，我在张家干了十八年的长工，张有财一次也没有这样大方过。”
　　 “李叔，以后千万别叫我东家，咱们都一样，都是张家的长工。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鸿山吧!这样我感到既亲切也自然。”周鸿山说。
　　 “那好吧，我也觉得叫你鸿山亲切的多。”老李头笑着说。
　　 “过麦秋大家都累坏了，今年收成不错，今晚咱们就喝酒庆贺庆贺！”周鸿山从老李头的桌子上，拿起了三个茶杯，倒上烧酒。
　　 在那生活非常艰苦的岁月里，人们一年到头很难能够喝到酒，只有过年过节或者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喝酒。三个人聊着庄稼、牲口，还有最近非常猖狂的日本鬼子。喝着，喝着，大家就喝得高兴了。一瓶喝完，周鸿山又去拿来一瓶。拿酒时，春香埋怨他不该喝那么多酒，叮嘱他别喝醉了。
　　 可是回来不久，那瓶烧酒也很快见了底。三个人都喝的有些醉意。周鸿山最近也有点郁闷，现在鬼子非常猖狂，经常到处扫荡。因为现在的纵队主力，和商河县内的抗日武装，都被调走去了鲁西鲁南作战，现在的县委县府机关都非常危险，只能转入地下，秘密地，和几个根据地的少量游击队员联系。留下来的武装力量非常有限，根本对鬼子够不成威胁，所以近期的鬼子和伪军，每次出来扫荡都大摇大摆，有持无恐。
　　 更加让周鸿山着急的是，很多根据地，已被鬼子腐蚀得只剩片片点点。一些左右摇摆意志不坚的人，做了汉奸走狗。大批的爱国人士和抗日积极分子，都被鬼子残忍杀害。胡集的刘天御村，是一个抗日非常积极的村子，有十多个人参加了游击队后，跟随主力部队去了鲁南。村里还留下几个游击队员，他们和附近村里的十来个游击队员一起，继续和鬼子战斗。可是一次在村里开会时，被村里的汉奸出卖，十五个游击队员全部被鬼子包围，虽然他们积极迎战还击，但终因寡不敌众，被鬼子全部杀害。
　　 贾庄的铁匠村，几个游击队员在村里活动，被村里的一个汉奸出卖，五个抗日青年被鬼子点了天灯。像这样的惨案还有好几次，人们都生活在鬼子的血腥恐怖中，整天提心吊胆，先怕跟游击队扯上联系，遭到鬼子的杀害。在这种情况下，抗日武装和游击队的活动更加困难。
　　
　　 二
　　 顺子喝着喝着，突然大哭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父母和刚刚新婚的妻子，被日本鬼子杀害的情景。他的家在玉皇庙镇的魏集村，祖辈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为了多一些收入，平时也做些鞭炮卖，以增加的油盐钱。
　　 就在顺子刚刚结婚不久，日本鬼子就来了。那一次，鬼子的人马路过魏集，去西边的孟寺。本来鬼子是路过，没想在魏集停留，可是顺子的年轻妻子，正巧从娘家回来，看到鬼子后赶紧回家关上院门。可是鬼子的一个小队长，却看到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立刻带着两个鬼子，冲进了顺子家，抓住他媳妇就实施强奸。顺子的父母都想制止和反抗，结果被鬼子用刺刀挑出了肠子。鬼子队长发泄完了兽欲，又叫其他鬼子再继续折磨顺子的妻子。
　　 此时顺子正赶从外面回来，听到动静后，来到窗前，看到屋里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和正在被鬼子污辱的妻子。他又急又恨，跑到做饭的屋里，抄起了一把菜刀。进屋后照着鬼子就是一刀，剁死了鬼子小队长，又一刀，剁进正在污辱妻子的那个鬼子的脖子。另一个鬼子转身就跑，被顺子追到院门口砍下了脑袋。浑身是血的顺子砍杀了鬼子后，跑进屋里对衣衫不整的妻子说：“你快起来，我们赶紧爬墙跑！”
　　 妻子说：“你跑吧！我没脸活着了。”
　　 “别说这话，我已经把这几个牲畜宰了。”
　　 “你快跑吧，我不走。”
　　 “快点吧，一会儿鬼子就会来找的！”
　　 “那你去墙头那里竖上一把梯子吧，我收拾下，拿点衣服。”
　　 “那你快点！”顺子说完去竖梯子了。
　　 这时几个鬼子已经叽里咕噜说着话，在敲门。顺子正想跑去屋里拉妻子，却发现妻子，已经从屋里跑到了院门那里。
　　 “顺子，你快逃吧，我要跟鬼子同归于尽！”她怀里抱着一个罐子，那里面盛着做鞭炮用的黑火药。她身上缠满了鞭炮，手里拿着火燫和火绒。
　　 顺子赶紧跑向妻子，他嘴里说：“要死一起死！”
　　 “你不能死，你要给我报仇！你快跑！”妻子说着，点燃了火绒，拉开了院门，冲了出去。
　　 一声巨响，妻子和门口的鬼子，顿时都被炸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街上还没有受伤的鬼子，立刻乱作一团。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端起枪向院里走来。顺子抹了把眼泪，爬上梯子跳过院墙，逃跑了。
　　 到了村外，他趴在玉米地里，看到他家和邻居的房屋，都冒出了股股浓烟，并且听到一阵枪声，和乡亲们的哭骂声、惨叫声。到了晚上，他才敢跑回家里，可是他的家和周围邻居的家，都被日本鬼子烧了。鬼子还杀死了村里老少二十多口人，那情景惨不忍睹。顺子扒出父母的尸体，找到了妻子那残缺不全的遗体，在院里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
　　 失去所有亲人的顺子，万念俱灰，想一死了之。可是想起妻子让他报仇的话，又觉得自己必须要活着，去杀鬼子报仇。以后的日子，他一个人像疯了一样，转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机会杀鬼子。最后，他到了大沙河，认识了周鸿山，才投奔了游击队。在游击队里战斗的这两年，他见到鬼子就眼红，每次战斗都冲在前面，是游击队里的一员猛将。
　　
　　 三
　　 周鸿山了解顺子的痛苦，搂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顺子已经大醉，躺在老李头的木板铺上睡着了。老李头也喝多了，他痛苦地喝酒，艰难地回忆着过去的岁月。就在那晚，老李头向周鸿山，讲起了他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情感纠葛。
　　 老李头说出自己的遭遇和身份，竟然使周鸿山大为吃惊。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低头干活、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平时被叫做老头的老李头，身上竟然藏着这样大的秘密。
　　 老李头本姓王，家在商河县城东关。因为年轻时，跟邻居田敬堂，也就是后来被叫做田三秃子的人，有了血海深仇，怕被心狠手辣、有钱有势的田三秃子杀人灭口，所以跑到了东北，下了关东，替人放牛养马，隐姓埋名。几年后，他又回到商河，蛰伏在张有财家里，做了长工，照料起牲口。
　　 老李头原来叫王德勇，家境比较宽裕，和田敬塘家一样，都是东关街上的富户。王德勇和田敬塘小时候，是紧挨着的邻居。他们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一起上私塾，又一起上新办的学堂，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王德勇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在家帮助父亲，管理他家的布店和那几十亩地。而田敬塘却继续去上学，去了清政府办的保定步兵军官学校就读。从此他们就很少见面。
　　 王德勇到了十八岁时，娶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是北关马古寨村的一个姑娘，叫小娥。小娥虽然生在农家，却长得非常俊俏，又能干又会持家，王德勇非常喜爱这个妻子，他们夫妻非常恩爱。
　　 过了几年小娥给王德勇生了两个孩子，小日子更是增添了很多的快乐。但是好景不长，小娥却因为生第三个孩子时，难产死了。王德勇悲痛欲绝，那段时间非常消沉，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精神才逐渐恢复。在这段时间里，他父亲还要给他再续一房，但是他觉得还一时半会儿，不能从丧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所以没有答应。
　　 在这段消沉的日子里，一个女人让他得到了些许的安慰。这个女人，就是从小在田家给田敬堂做童养媳的小凤。小凤是小娥的表姐，也是后来他和小娥的媒人。她年幼时家里很贫寒，在她十多岁时，父亲就得了重病，没有钱治病。原来一家人的经济收入，都靠父亲打铁的营生来维持。现在突然失去了家庭的顶梁柱，一家大小都陷入了愁苦的深渊。已经懂事了的小凤，看见每天以泪洗面的母亲，和几个嗷嗷待哺、年幼的弟弟妹妹，她的心里又痛苦又着急。最后，经过村里一个跟东关有亲戚的人，说和介绍下，她以五块银元，和两袋子麦子的代价，做了田家的童养媳。来到田家后，她像丫头仆人一样，侍候田家的一家老少。
　　 田家从田敬堂的老爷爷那辈，就是地主。家有土地百倾，是商河城附近，最有钱的富户。但他家的家风非常不好，对待长工佣人，非常刻薄狠毒，不但把讲好的工钱少给，还经常打骂下人。
　　 田家的男人，对待女人也是，只要在这个家里，还没有熬到当家主事儿的女人，不管是自家的媳妇，还是打杂的下人，非打即骂，根本不当人看。田敬堂也是继承了他父辈们的恶劣秉性，对待小凤就像对待一条狗。让她给自己洗脚端屎端尿。想要她时，不分场合拉过来就按倒身下，有时守着下人们，他也不觉得丢人。但小凤却非常羞耻，有时真想一头撞死。但她想想自己，还是帮助家里久病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的主要经济来源，只好忍辱负重地活着。
　　 到了田敬堂军校毕业后，当上了一个军阀的连长，在保定认识了一个青楼女子。从那后，就更对小凤冷言冷语，不闻不问。他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回来也是带着那个妓女。就在小凤的旁边，田敬堂和那个女人光着屁股翻云覆雨。小凤很厌恶，也很屈辱，但是没有办法，只要她显出不满的情绪，就会招来田敬堂的一顿毒打。
　　 田敬堂上面有两个哥哥，都在商河城里，帮助父亲管理十几家铺子和城外田产，只有田敬堂在外当兵。田敬堂和哥哥们，都随他们的爹田老秃子一样，年轻时有头发，年龄大了就头发就掉光了。后来田敬堂的头发也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四周三面有毛，中间光秃秃的，所以外人暗地里叫他们田大秃子、田二秃子、田三秃子。这也是遗传，他爷爷他老爷爷也都是这样的秃子。
　　 田大秃子和田二秃子，都是好色淫贱之人。对于长得亭亭玉立俊俏的弟媳妇，他们早就垂涎若滴。田三秃子在外面，经常很久都不回家，这哥俩就对小凤动起了邪念。小凤对于田家二秃的凌辱，比起田三秃子的冷淡来，还要感到无法忍受。但她迫于田氏兄弟的强势和淫威，她又无法反抗和脱逃，每天都生活在痛苦和屈辱中。
　　 自从表妹小娥嫁给王德勇后，小凤就经常到表妹家里来，照顾妹妹和孩子，觉得在这里会开心的多。但是却小娥过早地去世。小凤失去了可以诉说的表妹，她心里更加寂寞，非常悲痛。她是个非常董事和善良的女人，看到妹夫王德勇，也是个非常重情重义的人，失去小娥后非常痛苦，就经常过去安慰他，帮助他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王德勇对大姨子在田家的遭遇，非常同情。有一次王德勇见到田敬堂，想劝说劝说他，让他对小凤好一些。可是田敬堂却非常反感别人干涉自己的家务，不但跟王德勇闹得不欢而散，回去后更是狠狠揍了小凤一顿。王德勇觉得田敬堂变了，再不是小时候的那个，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他变得狠毒、狭隘。从此，他再也不愿跟田敬堂来往。
　　 祸不单行，在小娥死后半年里，王德勇的父亲得了重病。父亲得的病，按现在来说应该是肺癌。但那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病，反正是肚子里涨得满满的，喘气困难。找了很多土郎中，吃了很多副草药，都不见好转，王德勇只好拉着父亲，去了济南的大医院治疗。
　　 在济南给父亲治病期间，由于家里没有了主事儿的人，家里遭了土匪的抢劫。强盗把家里值钱的粮食、和东西搬空后，又放了一把火，把王德勇祖辈几代积攒的家业全部毁于一旦。
　　 听到信后，王德勇赶回了破败不堪的家里，长工和仆人都走了，只有母亲，躺在被乡亲们及时扑救下来的、两间偏房的炕上。母亲连吓带急，病入膏肓，几天后就死了。
　　 母亲在临死之前，她把自己的怀疑说给了儿子。田家和王家历来就是面和心不合，早就对王家的田产眼红，从上一代就使用过几次卑鄙的手段，想要吞并和霸占王家的资产，但都没有得逞。到了田氏秃子三兄弟这一代，更是对王家的田产垂涎三尺。尤其是田二秃子，跟城东的土匪头子刘闷子来往过密。这次，她在土匪们最后放火的时候，好像听到一个土匪说：“把他家全烧了，回去向闷子刘爷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