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银清下跪了，在“田麻雀”的灵前！
　　 只这一句话，就让蔡家沟这个小村子沸腾了。这三十年没说话的关系了，下跪？不会是讲话的人看错了吧！这瞬间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哟，你也不想想，这可是有媳妇儿在呢。”说这话的老龚太太眼里透着狡黠，末了还在大笑，右手一抬，虚掩着自己那张掉了很多颗牙齿的嘴巴。
　　 这张银清是何许人也？说来得管田麻雀叫妈，她是田麻雀的大儿媳妇。对了，连田麻雀这外号都是拜她所赐。当然，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这个小村子，俩人斗戏斗法了三十年有余。至于这矛盾的起源，那就要从张银清新婚说起。
　　 新婚没几天，那天一大早，萧田氏站在屋檐下，深蓝色的围裙上有一个大补丁。她端着一个搪瓷碗，小半碗稻谷金灿灿的，正在她手中像仙女散花似的抛洒，脚边的母鸡正领着一群小鸡仔，争先恐后地捡食地上的粮食。邓碧莲和萧田氏年龄相仿，端着一大碗稀饭，看见正在喂鸡的萧田氏，打起了招呼。
　　 “田嫂子，这刚有新媳妇儿过门，气色好了不少啊。”邓碧莲调侃着，将筷子别在碗底，“哧溜溜”的一大口稀饭下了肚。
　　 “婆娘倒好看，光吃不煮饭。”萧田氏头也没抬，继续着她那招呼鸡仔的动作。
　　 张银清正好从屋里走出来，结婚那天的新衣服还穿在身上，对着萧田氏就接过了话。
　　 “你会说人话吗？大清早的，像个麻雀似的乱叫。”
　　 “哟，还敢这样说婆婆啊，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当家。”
　　 “我就说你了，田麻雀，你能怎么样啊？谁还不知道你嘴碎啊。”
　　 激战就此爆发，谁来劝架都不管用。
　　 张银清娘家离得不远，一公里的路程，其父早逝，母亲改嫁，养大她的是叔叔婶婶。叔叔婶婶是工人，远在两千公里以外。实际上她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由叔叔负责祖孙俩的一切开支，除了失去父爱母爱，经济方面张银清是没有吃过亏的，甚至比同龄孩子优越太多。想来，叔叔婶婶对她有养育之恩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后来再想，叔叔怕是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好像没几年，张银清就长大成人了。叔叔主动和她商量，说萧家那大儿子不错，个子高大，长得也出众。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离张家近，叔叔知道自己工作的地方太冷，不适合老太太养老，只要给张银清找个近点的婆家，她就能时常照顾着奶奶，叔叔也再三保证，经济方面自然不会亏待她。对于萧家来说，能有女方主动上门说媒，自然没有推辞，婚礼很快就举行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萧田氏就是八卦，哪家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就爱去听，刨根问底的探个究竟。谁偷了谁家的鸡？哪家那留守媳妇儿有暧昧？这通通逃不过她的法眼。往后经她生动形象地一传播，再经过其他闲人的一番说道，如此如此，便神乎其神了。
　　 “田麻雀”这绰号经邓碧莲一传达，好像也确实贴切，于是就成了同辈之间的调侃语调。田麻雀不甘心，每次只要这个称呼一传进耳朵，便对张银清恨的牙痒痒，隔三差五的挑点刺，致使婆媳关系愈发恶化。两千公里以外的叔叔知道了这件事，没少亲自回家说和，对侄女说教，对萧田氏道歉，可仍然不见起色。几年下来，水火不容的俩人没有片刻安宁，怕是回天乏术了，叔叔便出钱替二人建了个小家。
　　 于是，田麻雀和张银清再也没有发生过交集。不，也不是完全没交集，时常还能听见二人对骂，这两个相距不足五十米的家，会因为谁家的鸡吃了谁家的菜而骂上大半天，从一方的指桑骂槐开始，到另一方出声迎战。张银清的房子略高几步，为了突显气势，她还要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而田麻雀也不是饶人的主，端出一把太师椅，直骂到失声为止。
　　 张银清自然不会开口求田麻雀帮她带孩子，等到孩子出生后，把奶奶接了过来，老太太还算硬朗，洗洗涮涮，带孩子，一样也没落下。
　　 田麻雀还有个小儿子，成家后也没有再分家，用她的话说，“老子养了一群鸡，总有个能叫鸣的”。意思就是说大儿子两口子不孝顺也没关系，这还有其他孩子呢，来不来往的也就无所谓了。古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这两家人，即是母子的情份，还是比邻而居，却再也不来往，逢年过节，也不会相互招呼着吃个饭。
　　 田麻雀离世的时候张银清也没有去，没有去送终。风水先生家伙什一摆，口中念念有词。
　　 “五天后上山。”这话就变成了圣旨，左右乡邻都来报了道，买了香蜡纸钱来祭拜。这是一种风俗，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主人会安排饭菜，根据送过纸钱的人数安排桌数，并且会在出殡前一晚哭丧，敲锣打鼓一个通宵，直到逝者入土，再回来吃顿饭，这次丧事便算全部落成。这一个晚上还会安排很多仪式，最有代表性的是念祭文，风水先生会将逝者的生平事迹全部写出来，念半句哭半句，所有直系亲属身披重孝，跪到整个仪式结束。
　　 张银清可是没有买过纸钱的，甚至没有去搭把手，连热闹都不去看。陆续到来的亲戚磨破了嘴皮子她也无动于衷，其中以萧爱民的说道更甚。这萧爱民是萧老大的堂弟，也是本村村长，屡次参与了婆媳关系的协调者，这一次更是去张银清家说了一个通宵，陪同前去的还有萧老大的二叔。只是随俩人怎么说，张银清夫妻都没有半点松口，更是屡次说起田麻雀当初如何如何的亏待了自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逝者已去，还真就有那么大的仇恨？外人谁也说不清楚。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次只要她缺席了，那就是最不孝的骂名，萧爱民清楚，于公于私，他都有义务尽说和之力。
　　 晚上的酒席安排在了田麻雀的院子里，虽然才是上午，可忙碌的身影将那所小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前来烧香叩头的络绎不绝，鞭炮声一阵接一阵，看那排场，二十桌不在话下。张银清在自家院子喂鸡，一阵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妈，我等会就到家了，还有我女朋友，我打算一同带她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等过几天你爸生日才回来吗？”
　　 “是啊，原计划是的，可奶奶去世了啊，玉梅说该回来看看。我们已经在市里了，一会儿就到家。”
　　 “哦哦。”张银清嘴里应着，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没过门的媳妇今天第一次到家，听儿子那意思，怕是两个人正在一起，儿子定是料到她不会去，提起打电话来知会她的；可要是去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在，脸还往哪放呢？张银张很矛盾，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更是一直站在门边，看着从山顶蜿蜒至家门口的路，也不时瞟瞟正在敲锣打鼓的田麻雀家里。
　　 白色的轿车停了下来，儿子招呼着女朋友下车。
　　 “妈，您还在忙啊？”玉梅倒是也不显得拘束，提着大包小包的塞到张银清手里。
　　 “哎，哎，我也不忙，就是喂点畜生。你累了吧？咱们这山路还习惯吗？”
　　 “都挺好的，妈，我们先去奶奶那烧纸，等会过来。”说着话，拉着儿子的手，往马路对面的老房子走了去。白色的长袄异常抢眼。
　　 玉梅走到堂前，门口带着重孝的男子点燃了鞭炮，只见到恭恭敬敬地对着遗像作揖三次，再跪于堂前，三个响头之后，起身，再作揖三次，然后才退出了门。
　　 张银清一直看着玉梅的动作，然后沉思着，转身进了里屋。
　　 张银清来了！深蓝色的套装，头上缠着白布，直垂到了膝盖。负责放鞭炮那位男子有些愣了神。
　　 “你傻了啊，大嫂来了，快，鞭炮！”人群中有人高声说着。
　　 “好，好好。”鞭炮的碎屑在在门口炸开了花，飘在了张银清那蓝色衣服上，更落在了百色重孝之后，红色的碎屑，在这样的冬天，像朵朵盛开的红梅花。
　　 是啊，婆媳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只是，前十年看婆，后十年看媳罢了。当年的媳妇已经变成了婆婆，还有什么不能随着逝者入土为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