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红楼梦】读《红楼梦》札记(随笔)
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里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其中的“不求甚解”现在的语意带有贬义,表示不去深刻地了解。而陶渊明的本意,历来解读很多,最常见的是偷懒说,是说读书很随意,想读就读,不想读就放下不读,不强求自己非要去理解。年轻时的我也认可这种说法,现在的我把这句话理解成“不去过分的解读”。当然,这个解释要放到他那个时代才好理解。他的时代,正是知识阶层无限解读老庄的时代,好多人在解读老庄时上岗上线,把老庄本来没有而自己碰到但不理解的东西都要加到老庄身上。而这种毛病应该是所有中国读书人的通病,作为《红楼梦》研究的红学当然也不例外,好多人过分的解读让我反感,结果好多年一直再不看红学研究类的东西,以至于脂砚斋评注以及其他人的解读,我也只是最近几年才重新开始注意的。原因大概是前几年看《百家讲坛》,觉得听那些人讲他们读名著的感觉,提供了另一个视角,还是能给自己一些启发。这才重新购买了点评本的四大名著,陆陆续续地看了起来。有些点评确实也还不错,其中《红楼梦》的部分在读的过程中有了一些想法,现在罗列如下,供同好者一笑。
一、开篇诗词
现在流行的四大名著中,除了《红楼梦》,其余的三部都有所谓的开篇诗词。其中最流行的应该是《三国演义》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由于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缘故,看到这首词,仿佛就是听到了杨洪基浑厚的嗓音在唱。其实,这首《临江仙》原是明代文学家杨慎的《廿一史弹词》中《说秦汉》的开场词。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时才把它放在卷首。尽管对毛氏父子的点评有一些不同意见,可这首词的处理,却确实看出来他们的独到之处。
最为原著服务的应该是《西游记》中的: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它相当于说评书的定场诗。
而文学气味比较浓厚的是《水浒传》中的: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绕绕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
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刹时新月下长川,江湖桑田变古路。讶求鱼橼木,拟穷猿择木,恐伤弓远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于是就有人把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说成了《红楼梦》的开篇诗词。这首诗确实写出了作者的心情,可就书里的诗词来说,非要找一首开篇诗词,我觉得用甄士隐注解《好了歌》的这首词似乎更合适。词曰: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叙述的角度
《红楼梦》叙述的角度,作者交代的很清楚:是未能参与补天的石头。原因是这块女娲锻炼成的石头,没能去补天,只能扔在青梗(情根)峰下。但它得了灵性,在听了僧道们的话后,动了凡心。被僧道带到人世,记录下了它的经历。作者当然在游戏,但作者也不一定在游戏。在石头到人生之前,它不过是一块“无用的顽石”;而它的主人却是“赤霞宫神瑛侍者”。而等他们降临到人世后呢?“赤霞宫神瑛侍者”成了贾(假)宝玉,成了“蠢物”,而那块“顽石”却成了人人稀罕的“宝玉”。人世间和“上天”之间的价值观完全是对立的。但也就是这种对立,才能理解曹雪芹的用心:在僧道世界里,记录这事的是石头,这本书就刻在石头上;而在人世间呢?记录这事的就一定是贾宝玉。也就是说,《红楼梦》是从贾宝玉的角度叙述的。
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曾评论《红楼梦》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很少有人注意过先生同样说过:“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挂)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王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也就是说,在鲁迅先生看来,《红楼梦》是通过贾宝玉的角度来叙述的;贾宝玉看到了许多的死亡,所以这个“情不情”的人,由于爱的多所以就痛得彻。
三、叙述者的主旨
被处极刑,临近杀头说过:“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的金圣叹,在他认为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的“读书法”里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确实是大师的见解!
现在来看曹雪芹写《红楼梦》时又是怎么一个“心胸”呢?我的感觉是“罪己、昭芳”,“罪己”是责怪自己过去的不明事理,没有能够担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昭芳”是弘扬曾接触过的女子见识、行为比多数男子更加高明。根据当然在他开篇第一回中:“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读已经被公认的曹雪芹的文本,即便是被贾政毒打的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你读到的也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个痛恨自己的叙述者,他对于自己的父亲毫无怨恨心理,所以好多人才会在读这一章时满含热泪。
四、贾宝玉的结局
鲁迅根据流行本《红楼梦》的结局,说最后宝玉的出家是对于自己生活标准的背叛,相当于从一个爱人者变成了憎人者,在处理上就有些“小器”。而其实曹雪芹到底给了贾宝玉怎么一个结局,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知道了。不过倒是可以根据前面的一些章节做一个大胆的推测:结论也没有太大的意外,仍旧是这个鲁迅先生觉得“小器”的“出家”,这个结论也是流行本最后的结局。根据当然是前面几章的甄士隐。甄士隐家的故事当然可以看成是大观园故事的预演,本来富富足足的日子,被一场大火(祸)彻底改变了,看到庄园变成了瓦砾场,他只好“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风俗),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富贵惯了的人,怎么会算计营生呢,只能一日不如一日,这才在走投无路时加入了僧道。根据这个结论就能说通行本后面四十回的内容好吗?这个结论却不能得出,比如我们人吧,说到结论,无论你多富多贵,也不管你多穷多贱,结果还不都一样。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讲起来,过程当然也不一样。我们说好说坏,其实是就这个过程来说的。甄士隐家庭经历是贾家故事的简介(所以他闺女的名字,前面叫英莲,英莲者应怜也;后面的名字叫香菱,相菱者相怜也,同病才相怜么),他被人算计完火起后不多的家产后,贫苦难支的状况在流行本中其实还没有表现,而那些才是平衡整个故事的重头戏。
有时候,我会想,贾宝玉或许没有成仙成道而是确确实实成了现实中的和尚。这个想法的根据多少有一些臆测,只是说出来供方家一笑。第二回贾雨村“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五、贾宝玉怒踢窝心脚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脂砚斋在《红楼梦》第八回、第二十五回、第三十回中都提到过所谓的贾宝玉“情不情”的说法,其中第十九回更是很明确地说:“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但现在流行本没有这个《情榜》,所以也无从知道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曹雪芹的意思。从贾宝玉的性格,人们都觉得这个说法还是靠谱的,“情不情”么,把感情用到没有感情的人或者物上,举例来说就是无论你对他是喜欢或者不喜欢甚至哪怕是根本没有感情,他都会喜欢你。书中的(这里仅指前八十回)绝大多数文本都支持这个说法,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他踢了袭人一脚的那回。原文是这么写的:“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那么,“小丫头子们”其实是不在贾宝玉“情”的范围内,也就是说贾宝玉的“不情”,其实是有一个界线的。那么说这个情节好不好,当然好,非常真实,人毕竟是多样性的,非要贴上一个标签说他是这样的,然后他就完全是那样;他是那样的就一直是那样,其实是对人的误解。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那个看《风月宝鉴》而死的贾瑞来。他被王熙凤迷住了,想调戏王熙凤,结果被凤姐设计害死了。他被害不是调戏了王熙凤,而是他本身没有资格这么做却那么去做了,所以平儿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个情节非常像一个欧美作家讲过的一个故事,忘了是在美洲还是非洲,一个白人老爷和他漂亮妻子还有一大群黑人奴隶一起生活在一个庄园。其中一个年轻的黑人奴隶长得很英俊,也强壮,很得女主人的好感,常常给他额外的奖励。终于有一天,这个奴隶乘男主人出外时向女主人表白了心迹。结果,女主人大怒,告诉老公后,把这个黑奴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她给出的理由就是这个奴隶居然敢那么想,就是他侮辱了自己。王熙凤非要害死贾瑞,我们现在觉得太恶毒了,而在当时人们应该是觉得过分,却不会觉得恶毒吧?至少,我觉得曹雪芹没有觉得恶毒。这原因就是任何时代都有自己的“潜意识”,都有一些在当时看来完全是天经地义的普遍看法。所以不要觉得贾宝玉“情不情”就是博爱,王熙凤害死贾瑞就是恶毒。
六、《红楼梦》中的几个疑问
常读书,当然会看到书中不能解释的一些疑问;有些人的疑问大,抱着解决疑问的心态,继续钻研,知识的增长就快。我自己是比较懒散的,在读《红楼梦》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疑问,记下了疑问却不去研究解决。现在将一些疑问罗列在这里,供方家一笑。
1、妙玉是《红楼梦》里谜一样的存在!她到底为何而在大观园存在,有何寓意?
2、贾琏号称贾二爷(文本中也说到贾赦有两个儿子),大爷是谁?
3、为什么贾赦承袭了爵位,但正屋却是贾政在住?
4、王熙凤主持荣国府家政,说是帮忙王夫人,也就是说应该是王夫人在主持荣国府;可按道理主持荣国府的应该是邢夫人。怎么出现了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