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心愿】润润(征文·散文)
润润从五岁开始,每次见到我,都会亲切地叫我哥哥,而且叫了半个世纪。在我的心目中,我也一直是把她当做我的妹妹来看待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至今仍是国列贫困县的甘肃省宕昌县,当时农村的生活更是空前的贫困。润润一家生活在宕昌县南河公社前贯大队(现在统归于南河乡南河行政村),全家五口人,只有她的父亲是唯一的劳动力,母亲患甲状腺肿瘤,说话前需要猛吸一口气,却也说不完整;小妹妹先天弱智,几乎是哑巴。父亲辛勤劳动,只能勉强养活全家,因而润润和她哥哥牛娃两个健全孩子都没有上过学,一家子都是文盲。而且,只在村尾挖了两孔窑洞,一个用来全家居住,另一个用来做厨房和库房,储存粮食、洋芋和破烂。
我外婆将破烂的衣裤、鞋子洗干净,缝补好,装在背篼里,领着十岁的我,去润润家,与她家互通有无,以物易物,换取她家的蔬菜、水果、洋芋等。后来,随着两家感情的日益加深,互通有无,以物易物,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已经不是一种交易,而是在特定的困难年代里,用生活物质的相互帮衬了。就这样,我们两家有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的友好往来。
润润的父母亲个头都很高,而润润的个头却很矮小,直到长大成人,也就是一米五左右,可能是小时候缺乏营养的缘故吧。
我家住在林场场部家属院,润润家住在前贯山的半山腰,走山间小路大约也就是一公里的路程。每当暑假和寒假期间,我都会到润润家去玩。经常吃她家的饭,有时候还住在她家的窑洞里,就跟走亲戚一样。记忆中,润润的母亲总是做出对于她家来说是最好的饭菜来招待我,最让我难忘的是炒荞面片。用和好的荞面加上少量的白面,搓成短棒状,蒸熟之后再切成片,然后与蒜苗同炒,口感很有柔劲,很香;倘若与腊肉同炒,那就更香了。
每次在润润家里,都是盘腿坐在炕上,在炕中间的一张小方桌上吃饭。而每次吃饭,都只是润润的父亲、牛娃和我三个人,而润润和她的母亲、妹妹都是不上桌子的。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润润的母亲回答我,说女人是不能上桌子吃饭的;我又问为什么,她回答说这是规矩;我再问这是谁定的规矩,她笑笑说,是老人们传下来的。有一次,我要求润润坐到炕桌边来,陪我一同吃饭。她先是一愣,继而连连摆手说,哥哥,不行的不行的,哪有女娃子到炕桌上吃饭的。润润的父亲见我很执意,就特别准许润润陪我吃饭,润润这才坐在炕沿边,战战兢兢地吃了一碗饭,借着盛第二碗饭,就躲进厨房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每到暮春,山野菜长成了,润润就会挎上竹篮子,采摘满,给我们送到家里来,有蕨菜,有露韭,有木兰头,以及荠荠菜、麦麦菜、马英子等等,水灵灵的,十分鲜亮。初夏时节,润润还会采摘上野草莓,给我们送来,那一颗颗玛瑙般红色的和珍珠般白色的野草莓,有一股特别的清香,还非常酸甜可口,的确是山珍。她每次来,我外婆都要留她吃饭。先头,她和我们全家坐在一块,围着桌子吃饭时,都会显得很不自在;过了好长时间以后,她才不再拘束了。
蔬菜、水果、洋芋等,都是季节性成熟的,除了冬天,一年三季,我外婆就背上洗干净缝补好的旧衣裤、鞋子送到润润家。润润的父亲特别实诚,无论是甜杆菜、胡萝卜,还是洋芋、秋子、酸梨什么的,总是送给我们很多,常常将我外婆的背篼装满,如果我外婆背不动,他或者自己帮着背到我家,或者打发牛娃扶住我外婆的背篼送下山来。
十年后,因我父亲调动工作,我们全家离开了南河,搬到一百多公里的武都黄鹿坝居住,但依旧和润润家保持着往来。
1976年,我孤身一人前往宕昌县南河前贯,专门去看望润润一家。这时候,润润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润润的母亲端着碗,走了大半个村子,才借来半碗荞麦面。以至于我在吃用这半碗荞面和着酸菜做的饭时,心情难过得不能下咽。第二天,我下山去,在公社所在地的供销社,花2元1角钱和7斤粮票,买了7斤挂面送给她家。她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接住挂面之后,老泪横流,对我说:娃,我都快70岁的人了,别说吃挂面,就是连见都没见过啊!
我离开的时候,润润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哥哥地叫,哭成了泪人儿。受到强烈感染,我也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了。
几年后,润润出嫁了,因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就跑到我们家里来躲避。她的丈夫伙同亲戚多人,寻找到我家,手拿绳索要将润润绑回去,被我父亲用讲述国法吓走;后来润润和丈夫离婚了,改嫁到距她母亲和哥哥只有几里地的路固村。据润润说,再嫁后的这个丈夫,对她一直挺好。
我的父母亲曾经邀请润润寡居的老母亲,到我们家来做客,让她在我家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她老人家临离开时不停地抹眼泪,说她一辈子没有吃过的、见过的,都在我家享受了。实际上,也就是家常便饭,只不过是隔三差五吃点肉或鱼什么的。这是润润的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离开自己居住的村子出远门。
我有了儿子,润润和她哥哥牛娃一起,大老远的特意赶来祝贺,给我带来了很多土特产,还给我的儿子买了奶粉,使得我心里非常感激,好长时间都过意不去。
改革开放之后,宕昌县历届政府大搞劳务输出,组织贫困农民外出打工挣钱。牛娃依靠出远门打工,挣到了几万块钱,终于在上个世纪末,实现了他父亲,也是他们全家盖新房子的愿望,告别了窑洞,让他的母亲在住上新房子三年后,寿终正寝。
前年冬天,我和老母亲、弟弟妹妹们专程去拜访润润和他哥哥牛娃,受到了他们两家空前热情的招待。从他们的住房、家具、电器、饮食、床铺,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由过去最贫困的人家,进入了中等殷实人家的行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牛娃的两个儿子都受到了中等教育,彻底改变了祖父辈都是文盲的现象。大儿子在一家公司当保安,小儿子当了推销净水器的小老板;润润的两个女儿也已嫁人,并都生了儿女。兄妹俩已经儿孙满堂,享起了天伦之乐。润润还像她小时候一样,一口一个地叫我哥哥,还让她的两个女儿叫我舅舅,使得我的心里暖融融的,如同见到了自己的亲外甥女一样。
吃饭的时候,润润坐在炕桌边陪我们。我想起了往事,就问她,现在,女人们都上炕桌和男人们一块吃饭了吗?她笑着说,哥哥还记着这事呀?可我立刻看到,她的眼睛潮湿了。接着她说,那一年,哥哥让我上炕桌吃饭,进了灶房我就哭了,我想我也连男人一样上了炕桌吃饭,我这一辈子也没白活了。谁知道,现在啥都变了,女人们也都能上炕桌了。唉,那时间是穷讲究,把女人不当人,现在生活好了,也没啥讲究了,没想到哇,真是没想到——说着,就喊叫她的女儿们到炕桌边来,陪我们吃饭,给我敬酒。
告别时,牛娃送给我一条高档香烟;润润给我们送了好多很珍贵的阴干的山野菜,还给我的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母亲手里塞进二百块钱,我母亲反复推辞,而她非要给不可,说钱不多只是一点心意,经不住她的盛情,我就劝老母亲领受了。我们上了车,润润挥动着手,对我说:哥哥,你要常来啊!
在回家的路上,我老母亲一再感慨:润润和她哥哥,现在的日子真的是好过了,要是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那该多好!
我默默地望着车窗外边,心想,天还是这片天,地还是这片地,但是一切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我们家的后代和润润、牛娃家的后代们,再也不会去重复那个时代的生活了,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过去。但我们的后辈,还能保持前辈们长达半个世纪,那无比纯真、深厚、难得的情谊吗?
哥哥,你要常来啊!——润润的话,还在我的耳畔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