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那一树桃花(散文)
犹忆儿时,家乡有一颗桃花树,孤零零地矗立于我家老屋背后的山顶之上,晨迎朝阳,夕染彩霞。春去了,冬又来,风花雪月,沐风听雨,一年又一年,默默矗立着。
老屋后面的小山叫作花果山,因上面种满了杧果树而得名。夏日,杧果扬花煞是好看,有如一片绯黄的云,在枝头上层层漫过,引来蜂飞蝶舞百鸟歌唱。
春天来了的时候,山顶上那无比孤独的矗立着的桃树便开始绽放了,那花朵儿有如天边一片粉红的霞,流光溢彩,艳丽极了。等桃子刚结果时,我们就上山随便摘来吃。这桃树虽然也和杧果树一样是公家的,但毕竟是些又苦又涩的早熟小毛桃,数量又少,但到了杧果成熟的季节,却万万不能上山,因为此时守林人憨叔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适时出现。
但往往控制不住,我还是成了山上的常客。还记得手握长竹竿的守林人憨叔,我被他像野狗一样追着打。偷公家的果子吃,损害集体利益,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那是个肚子指挥脑袋的年代,肚子不答应的事很难办。
有那么几年,到了摘杧果的时候,农场里总会在丰收的果实里挑出一个最大最好的杧果,用精心缝制的布袋装好,并披红挂彩,全场男女老少敲锣打鼓虔诚地将其请上场里唯一的小汽车——四十年代末解放战争缴获来的一辆美制吉普,长驱几百公里到省城坐飞机,送到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所以,花果山自此变得神圣了,守林人憨叔也更显得责任重大和无比光荣了。
花果山半山腰上绕着一条环山战壕,那是为了反修防修而挖的。树上挂果时,憨叔便提了根一头有着铁圈网袋长四五米的摘杧果的竹竿,在战壕里日夜来回巡视。憨叔一年四季赤着脚,大多时候只穿着一条短裤头,裸露的身上露着一条条清晰的排骨,天太冷时他顶多再穿件俗称“波裇”的内衣,一顶破旧大军帽几乎盖住了整张黑脸,但那神情却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憨叔用作驱赶我们这些小毛贼的武器——大竹竿,打在身上真的痛啊!有一回同学华文一个人上山偷杧果,便被憨叔打得头破血流。华文老爸非但不去找憨叔算账,还将华文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人都知道,和憨叔说道理是多余的,他会说:“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就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吃一堑长一智,自此我们吸取了华文的教训,上山偷杧果便成群结队地去,也好有个照应。
进入夏秋,正是杧果挂果和成熟的季节。上学路过山前,如果不见憨叔的影子,我们会在老大华文兄的指挥下一路杀上山去,最多时会聚集三四十人,华文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货啊!但得逞的时候不多,憨叔提着根竹竿,冷不丁地英雄猛跳出战壕,将我们屁滚尿流地打下山去。如果有谁运气不佳,被憨叔捉住了,当然会被扭送到学校交给工宣队,那就要接受批斗,严重的还要停课进学习班改造思想。
其实,进学习班不打紧,也就是不停地背语录和唱唱歌而已,这于我不是难事。我会背很多很多的语录,唱歌就更不在话下了,虽然天生五音不全。我的记忆力很不错,这全都是托憨叔的福。
但进学习班也有坏处,因为教我们背语录的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工宣队员,直接的后遗症便是老师说我语文不好,背语录标点符号不分,断句不清。
有一回我和华文几个人上山偷杧果,被追打得急了,我们便一头钻进山下的女公厕躲起来,憨叔也一头撞了进去,女厕里顿时便响起了“捉咸湿佬啊”的惊叫声,憨叔捂着脸大叫:“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转身,跑出去了。这回轮到我们追在憨叔的后面大呼小叫,哈哈大笑了。
憨叔虽然逃跑了,但“咸湿佬”的称谓,自此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了,让他在四邻五乡声名远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无绝对,真是始料不及啊!憨叔由英雄一变而成了狗熊,整日垂头丧气,不声不吭,破旧的大军帽似乎也要将整块黑脸盖住了。
此后,憨叔再也不敢随便打我们了,因为他一动手,我们就叫他“咸湿佬”,从此后,我们上山偷杧果,他也只是动口不动手,咋呼咋呼了事。这样看来,这世上的英雄和狗熊,还有咸湿佬,本身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的,也是可以随时转换的。
说实话,如今看来,憨叔无疑是个好人。作为长辈,他牢记自己肩负着对我们这些晚辈的教育责任,尽管对我们的教育方法是粗暴了些,但确是为了我们好。毕竟,憨叔是勤劳朴实而又正直的,虽然头脑是简单了些。
我上山探访杧果树的时侯,还是不忘跑山顶上去看一眼那孤独的桃树,虽然这时还没有花也没有果。其实,相对于满山的杧果树,我更喜欢这一树孤独但却傲然的桃树,因为其独立不羁的与众不同。
夏过了,秋又过了,熬过了百花凋零的冬季,终于春光明媚了,山顶上那一树桃花开始绽放,粉红得有如梦幻,而此时,杧果树已无花无果了,憨叔的长竹竿也没了踪影,我终于可自由地跑山上去看那桃花绽放、看那桃花结果了。
时光逝水,岁月如流。如今,老屋背后的花果山早已被推平,成了民居,再看不到满山的杧果树了,也看不到那一树的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