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树的村庄
一两个絮絮叨叨的长篇缠住了我,并一再叮嘱我要把心底里这些不断往上翻滚的情绪往下压一压,再压一压。但是,怎么说呢,这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总会像一头头惊悸的小鹿那样,不时的跳出来顶我一下,顶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在离我不到两百公里的范围之内,我已经第三次听到龙卷风的消息了,而龙卷风肆虐的地点离我一次比一次近,上一次竟然与我儿时居住过的村庄擦肩而过,而我年迈的父母现在还住在那里,这令我不得不在龙卷风过后,怀着心有余悸的心情去那里看望他们。
是的,我不能将我的这股情绪写进我的长篇小说里了,我不知道那个长篇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挤进去一场龙卷风,我害怕到那时候会有好几场龙卷风过来,把我的父母和整个村庄都卷走。
现在春天刚刚开始,栽树还来得及,那些没有树的村庄需要树来为他们撕碎这一波又一波的龙卷风。
但是现在,我站在院子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起那些死在龙卷风淫威下的老百姓,不知道他们的亲人现在想些什么。植树节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栽树了吗?还是继续在盯着路边残存的那几棵白杨发着呆?
我喜欢养花,但更喜欢植树,比任何人都喜欢。但我没地方养花,更也没地方栽树,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寸土地是属于我的。我甚至想过我死后的肉身,这一百多斤上好的肥料,就那么一把火烧了,是不是太可惜了,污染了空气,浪费了资源也就罢了,可要是埋在一棵树下该有多好啊,那棵树长得该有多么高大。
我甚至还想,要是每个人死后都栽可以栽上一棵树,那咱大中国会是个什么景象,还会有这么多沙尘暴和龙卷风吗?要是死后真的可以长眠于一棵树下的话,我肯定不会要求砍树做棺椁,就用秸秆和花草裹身吧,那该有多么浪漫啊!
记得不久前我读过一篇散文,叫干草的芳香。那篇散文是这样写的:傍晚,走过刚整理过的草坪,浓烈而新鲜的干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压着呼吸,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记忆中那种熟悉与温暖便迅速的涨满身体。
其实,我几乎没有什么割草的回忆,这份熟悉与温暖,来自我喜爱书本,文字给了我深刻的记忆。这样新鲜的干草的芳香,仿佛也有前世的缘分,未曾谋面,竟这样的亲切。
俄罗斯广布着林地,灌木和草地。春日的黄昏,太阳落下之前就在稀疏的白桦林边蹲守。看太阳一点点的落下,晚霞渐渐升起。夜色从林地的底层慢慢上移。天空还亮着,几颗星星就羞羞答答地冒出来了。沉浸在青草气味中的猎人,在静静守候着,等待夜色更浓。
不记得一些具体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只一遍遍踏着松软的落叶,跟着他的脚步在那片寂静的土地上来来回回走,那股香醇的草的气息就一直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里。
现在,当再次闻到这样浓浓的干草的香味的时候,仿佛穿越似的,我一下子就回到了那片熟悉的绿地里。只是现在,没有猎人,没有任何人,只有我,在灌木和草地间,在弥漫着干草芳香的黄昏里独自沉醉。
英国的草地分布更为广泛。和缓的丘地,零星的农庄,孤独的庄园,一切都笼罩在细雨或薄雾中。读书时,只看人物,只追情节,时间如沙漏似地奔向脚下的土地,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是一些明明暗暗的背景。一个身着长裙的年轻女子,在草地间的小路上匆匆走着,傍晚之前要赶到目的地。就在这匆匆忙忙中,开阔的视野,新鲜的空气,还是让她精神振奋,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始。
我常常觉得自己也穿着这样的衣裙,坐在略高处,看人物在我眼前上演我已熟悉的情节,说着我已熟悉的台词。然后,人物离场,我还是坐在原地。除了天空和草地,就是我。天色将晚,周围寂静无声,草地散发着柔和的气息,似乎在诱惑我躺下,以便于离这些草更近,草的根须与大树的根须相互纠缠不休。
后来,一个身手矫捷的中年男人在草地上奔跑,冲下缓坡,奔向沼泽地的方向。那是个薄雾笼罩的凌晨,他急切地想知道,他的预想是否真的应验。此时,他是最勇敢敏锐的猎犬,根本不会欣赏景色。而在回来时,他已判若两人,仿佛收获灵感的诗人,嗅出空气中不同事物最细微的差别。那些地方总是很神秘,我会紧紧地追随他的脚步,一步也不敢落下。那是湿了的草的气味。
逃回文字并对文字着迷,但我知道那一切会在我的意识里留下痕迹,至于这些痕迹存留的时间会有多久,最终会剩下什么,我无法预知,就像这干草的气味,让我有回归故里的感觉。
我也想回到干草的芬芳里,就像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那样依偎在村庄的怀抱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我的魂魄飘荡在绿树浓荫之下,芳草茵茵之中。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当我怀抱一捆树苗面向所有村庄时,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寸土地可以允许这些树苗落地生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