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六八年三月出生的，没读什么书的父亲就给女儿取名叫“春天”。
　　 八岁那年，我和春天同一天上小学。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直夸“春天”这名字取得好。
　　 我和春天同年，但她的个头比我高。按说，她家那时比我家还穷，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在乡下人家缺衣少食的日子里，“春天”不可能每天都能吃得饱的。可是，就算是天天喝水，春天也照样长得比我快，害得村里的老人称我为“矮子”。
　　 哼，我讨厌“春天”！如果不是因为她，“矮子”的外号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跟“春天”比，我有什么优势呢？对了，我要认真读书，学习成绩一定要超过她，看她到时还神气什么。
　　 现在想来，小时候我读书成绩好，是与“春天”分不开的。我想不通的是，我的成绩越好，“春天”的成绩就越差。似乎我们两个人每次考试，是共用一张试卷，我考八十分，“春天”就只有二十分。我稍微粗心一点，考了六十分，“春天”才有四十分。在成绩面前，“春天”一点也不害羞。因为她父亲跟她说，女孩子只要认得几个字就行，读多了书有什么用，迟早是要嫁人的。
　　 好不容易读到小学四年级，“春天”有天跟我说：“我不想读了！我要嫁人！”
　　 “啧啧！不害羞！你才多大呀，就想嫁人，嫁给谁呢？”
　　 “嫁给你呗！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
　　 “呜呜呜——”春天哭了，哭得非常的伤心。
　　 我当时心一软，就答应了她！
　　 我答应是有理由的，因为在没有读书之前，每回我和“春天”一起玩过家家，总是我扮新郎，她扮新娘。如果有别的男孩要扮她的新郎，她只会扭头就跑，不玩了！
　　 四年级下学期还差一个月，春天就休学了，因为她家里新买了一头小水牛，她的妹妹弟弟又小，放牛的重任就落到她的头上了。
　　 初中和高中我是去红桥中学读的，得在学校寄宿，因此我和“春天”见面的机会就少。周末我回家，她总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敲打我房间的窗户，不是给我递上她帮我织的毛线袜子，就是偷偷塞给我几块好吃的糕点。
　　 初三的时候，我的身高总算赶上了她，并且一年后就超过她了。村里的老人再也不会叫我“矮子”了，可是“春天”还照样叫。奇怪的是，别人叫我心里会暗暗气恼，她叫，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感到那是一种青梅竹马的亲近。
　　 在我眼里，十四岁的她已经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每次见了我，她那好看的脸蛋上就有一朵红云停驻在上面，并且红云会自己走动，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又跑到右边去了。有了红云的春天更美了。很多时候，我有一种冲动，想伸手去摸一下那朵红云，更想把它拿来贴在我的脸上，可我，因为内心胆怯，迟迟没有付诸行动。
　　 那年春天的某个周末，田野里的油菜花高高低低的，如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彩，开得正艳。傍晚，我在村子里唯一的小河旁读书，“春天”正在附近的田埂上放牛。不知是谁主动，反正很快我和她就碰在一起了。记得当时，我和她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突然，她抓住我的右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
　　 那是一堆软软的火山呀！它又软又有弹性，透过薄薄的衣服，我还感触到有一个圆圆的乳头，在昂然直立着。时间，也许只有五秒，甚至更短，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的手刚想用力，“春天”却如一阵青烟，溜跑了！
　　 好样的春天！调皮的春天！大胆的春天！叛逆的春天！
　　 当时的她竟然连牛都不顾，如一只吃了激素的雏鹿，在田野间那些弯弯曲曲、高低不平而且还有许多沟壑的田埂地坝上奔跑着！
　　 当我整个人陡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却找不见她的影子。我只好乖乖地牵着她家的牛=朝家的方向走去。
　　 八七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落榜了，家里决定再送我去县城的一中复读。就在那年，春天的父亲病了！她父亲得的可能是肺癌，那时称作肺痨。为了换钱给父亲治病，春天含泪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嫁给邻村一位比她要大二十岁的李拐子，拐子家是开裁缝铺的，很有钱。
　　 第二年春天，她的父亲还是走了！
　　 第三年春天，她的拐子男人洗东西时不小心掉在门口塘里淹死了，留下她和一个不满一岁的儿子。
　　 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了养大儿子，她坚持不改嫁。难道是在等着某个男人？听见左邻右舍的议论，她依然回绝好心人的做媒。
　　 大学毕业以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并且很快成了家，由于工作忙，我很少回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春天。我不知道阔别三十八年的这段时光里，她生活得好不好？她是老了？胖了？瘦了？她的脸上，是否还有一朵红云，悄悄地停驻……
　　 今年清明，我特地回家扫墓，我有幸见到了春天。
　　 这是春天么？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看上去像六十多岁的老女人，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两只眼睛没有一点光泽。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眉宇间似乎能找寻到当年春天的痕迹。
　　 “快，叫叔！你叔当年和妈妈同读小学，是村里的高材生呢！”
　　 顿时，我的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一般。
　　 我的春天，是我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你为何不嫁？为何不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啊？
　　 那些年，至少有两次机会，只要我能坚持，你一定可以成为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