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熙病了。
　　 同志们将汪世熙送往市医院，让他住院治疗。
　　 老婆陪着他伴着他侍候着他。
　　 汪世熙的床头插着一束鲜花。
　　 汪世熙醒来就嚷着闹着要出院要上班要开会。还大声责骂医生，我汪世熙有什么病？你们真是医之好治无病以为功！
　　 汪世熙老婆劝他哄他诓他，他一句也不听，老婆火了，骂道：老不死的，人家市委已经决定撤销你们市文联了，看你还到哪儿去上班哪儿去开会？
　　 汪世熙这下子懵了。
　　 老婆向管床医生要求，给我家那位打一声梦幻针，让他做梦去。
　　 医生给汪世熙打了一针。
　　 老婆见汪世熙睡着了，便邀约几位病人陪伴家属，到市医院职工之家搓麻将去了。
　　 汪世熙没有睡着，他清醒得很，他心里愤愤不平。
　　 谁说汪世熙有病？
　　 汪世熙不失眠，不打呼噜，也不做梦。如果没有老婆的纠缠和拆腾，他也断然不会冒冷汗，断然不会在全市的部办委局负责人会议上打磕睡。汪世熙血压正常，食欲正常，头发局油后仍乌黑闪亮，只有那几根稀疏的白胡须不争气，有理无理地一个劲儿疯长，逼得他每天早晨都得例行公事地刮一次。老婆清早从郊外背山泉水回来，便打趣他，刮甚呢？蓄着它，才具有书法家的风度哩！对于老婆的唠叨和呵护，汪世熙是躲之不及避之不开，却又无可柰何，谁让汪世熙休了糟糖之妻娶了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老婆呢？
　　 我看你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老婆无端地骂了汪世熙一句。
　　 我开会去，上班去。汪世熙欲逃离家门。
　　 哟！瞧你那德性。市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多大一个官儿！市委已决定撤销你们市文联了！
　　 ……
　　 你和娘们儿一样——下岗了！
　　 机构改革，精兵简政，关停并转，撤销市文联，势在必行，大势所趋。汪世熙决定召开这次会议，这是市文联最后的会议，十分重要，很有必要。他通知早晨八时准时开会，此刻九点差十分钟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汪世熙有些坐不住了。
　　 为了开好最后的会议，汪世熙书面请示报告了市委秦平原副书记和市委常委、宣传部赵亦农部长。赵亦农立即在汪世熙的请示报告上签了字：“清平原副书记批示”。秦平原副书记亦作了批示：“同意亦农部长的意见”。汪世熙以两位领导的批示精神，作好了会议的一切准备，并口头请两位领导亲莅会场作指示，两位领导都表示：一定来，谈不上什么指示，共同研究一些问题嘛，啊哈哈！
　　 此刻已是九点一刻，却不见两位领导的身影。他们会不会来呢？他们实在太忙了。
　　 十点半钟了，文联会议室里仍只有汪世熙一人，看样子谁也不打算来开会了。一种无名火从汪世熙的肚子里直往上冒，热辣辣的灼得他喉咙发痒，他真想破口大骂了。但是他毕竟是一位有涵养的领导，是一位著名书法家，他善于理解他人。于是，他把他的讲话稿从公文包中取出来，借此机会再仔细推敲一遍。
　　 汪世熙对他的讲话稿很重视，他搅尽脑汁，挖空心思整整写了一个星期，并字斟句酌地五易其稿，将其内容从十页纸增加到三十三页。他原打算将他的讲话稿打印若干份，上报市委市政府和市委宣传部及有关领导，下发至市文联有关协会，市所属县文联，分送兄弟市文联。为了节约经费，汪世熙又改变了主意，他发挥自己的优势，用毛笔行云流水般地抄誊在一页宣纸上，并盖上自己的书法印章，使之成为不朽的艺术作品。
　　 当汪世熙审核完自己的讲话稿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市委市政府机关规定十二点钟下班，但不到十一点钟许多部门已经关门了，人们陆陆续续回家了。此刻，汪世熙十分丧沮，自己决定召开的会议流产了。当然，如今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凡传统节日开会，美其名曰茶话会，必然要大吃大喝一餐，末了还要发红包或发纪念品什么的。文联开会淡汤寡水，空口说空话，谁会来光临呢？
　　 汪世熙不该选择中秋节这天开会。市文联的驻会人员早已作了鸟兽散，谁还会捧汪世熙这个场呢？既然如此，何必自寻烦恼？
　　 汪世熙决定不开这次会了。
　　 不不，市文联还未正式撤销，汪世熙的职务也未正式免去，他还得覆行自己的职责。汪世熙仍固执地坚持这次会议必须开，而且必须开好。他汪世熙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上午没开成，下午一定要开！而且散会后也要吃一餐。于是，他立即拨电话通知有关人员，对于没有安装电话的人员，他骑自行车去通知。
　　 汪世熙刚拨了一个电话吗码，又犹豫了。他在资金问题上犯难了，他瞑思苦想了许多办法，都被自己摇头否定了。末了，汪世熙终于横下一心，自己破费二千元！
　　 二千元……那么，老婆不闹离婚吗？老婆那里得想个法儿骗过去。于是，汪世熙骑自行车，被一个老太婆敲诈两千元的故事，天衣无缝地被杜撰出来了。
　　 下午三时许，还没有一个人影儿，汪世熙已经失望了。也许是自己不识时务，也许是自己太天真了。他收拾起公文包，正准备锁门回家。这时候，办公室外忽然传来节奏鲜明的笃笃笃的轻脆响声，那是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汪世熙顿时眼晴一亮，只见一团紫红色的薄雾裹着浓郁的香气袅袅娜娜地飘进来。丁飞雁！汪世熙情不自禁地呼唤了一声。这位毕业于省艺术专科学校的舞蹈家，大概三十来岁了，其容貌与其打扮，颇具有艺术性，光彩夺目。她洁身自好，至今仍待字闺中。她矜持地冲着汪世熙淡淡一笑。
　　 汪世熙有几分激动，正欲与她寒喧几句，却被一阵快乐的笑声打断了。他抬起头，只见孔繁品、孟启德、老袁他们嘻嘻哈哈地拥进来了。市文联驻会七名干部，已经来了五位，遗憾的是市委副书记秦平原和宣传部部长赵亦农至今仍未来，看样子他们是不会来的了。忙吗？文联的会议不重要吗？若是什么公司开业志庆，或什么工程开工奠基，他们再忙也是要亲莅现场的。也罢，汪世熙看看表，已是下午三时一刻了，微笑着向大伙点示意，并郑重其事地宣布会议开始。他满脸庄重而慈祥，向大伙传达了市委关于机构改革的决定和关于撤销市文联的决议精神，以及召开这次会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要求同志们要解决思想，提高认识，把握机遇，云云。汪世熙思路清晰，思想敏锐，语言流畅，仿佛是市委书记在向市党代会作政治工作报告。他讲着讲着忽然停顿下来，他闻到一种臭味，下意识地一瞟，看见老袁正在脱了袜子抠臭脚丫，心不在焉。
　　 老袁这个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总是满不在乎在乎的。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浑身上下虽没有半点文学艺术细胞，却在政治这个舞台上唱了几十年的戏，白脸红脸花脸黑脸都扮演过，虽没有赢得过鲜花与奖章，却也获得过几个冷巴掌。领导一巴掌把他拍打到市文联，给他安排了一个他以前同等级别的职务，让他干秘书长这个工作，真是乱点鸳鸯谱。他也只好歪打正作，收收发发，扫地打杂，学习打磕睡，开会抠脚丫。其实他也很少来上班，多数收收发发扫地打杂的事仍由汪世熙主席代劳。老袁在家办了一个火柴盒厂，没挂招牌，没办执照，从乡下招收了四个姑娘给他糊火柴盒，据说他每个月能收入一千多元。大伙打趣他成了款爷。他一阵哈哈，款啥子爷哟！发展非公有制经济而已，而已而已。
　　 汪世熙又瞟了一眼孔繁品，这位被人们称为大师的家伙，怀抱着那本十来斤重的《国际名人大辞典》，呼呼大睡，嘴角上正悬着一滴梦口涎。孔繁品是搞油画的，这些年不知为啥他什么也不画了，把所得的劳务费全部请了一次客。从此也不来上班，而每天都抱着那本《国际名人大辞典》，在他家居住的那条名叫挑水巷的青石板路上踱着，从这头到那头，来回重复着，从早到晚，自始至终。不管落雪下雨，不管天睛日出，他总是戴着一顶破草帽，披着一件风衣，默默无语，目不斜视，从不与人打招呼，别人打招呼，他慢慢抬起眼皮，陌生地看一眼，从不哼声。他那本《国际名人大辞典》从不离手，保护得非常完好，因为其中某一页有他的大名和一百字的小传。他自从成了国际名人之后，已彻底超凡脱俗了。
　　 名躁一时的杂文家孟启德呢，意味深长地盯着丁飞雁，仿佛要在丁飞雁那动人的脸庞上发现悠然人生的奥妙。可惜他博学多才文思敏捷笔触犀利，这些年也不写什么杂文了，而改行研究《周易》，据说颇有造诣。他对于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拉宾被谋害，亚洲经济危机等，已是未扑先知，曾写信给有关国家当局，提醒他们引起重视。平时他也曾帮人预测股市行情足坛风云和官司诉讼之类。当然他不是纯碎地助人为乐，自然要收取一定的信息费。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
　　 汪世熙把目光转移到丁飞雁这位高傲的舞后时，只见她正在漫不经心地涂抹着她的樱桃小嘴，他不知道这位待字闺中的小姐为啥把小嘴唇涂抹得那般红哪般浓。这分明是在作性广告嘛！丁飞雁凭着她的技艺和容貌，如果傍上一个什么大导演，很容易在影视卷内走红，如果傍一个什么大官儿或大款什么的，可以成为……汪世熙不愿往下去设想。但这位丁飞雁，却傻乎乎地筹办了一个什么飞雁少儿艺术班，把她的全部精力和才华都耗在那些傻乎乎的儿童身上，难道全市需要造就更多更傻的丁飞雁吗？她对她的事业似乎很满意，飞雁艺术班的儿童常常去为某工程奠基为某公司开业唱歌跳舞献花，当受到人们口头夸奖时，丁飞雁总是欣慰地微笑着，两只杏眼里还闪动着激动的泪光。
　　 汪世熙的思想走了神，忘记了讲话。
　　 老袁看看表，时针已指五点半了，问汪世熙，讲完了吧？该散会了。
　　 这时候，朱一凡风尘扑扑赶来了，他还未找个恰当的地方坐下来，便冲着大伙歉意地笑一笑，对不起，迟到了。
　　 青年歌唱家朱一凡风流倜傥，是全市少女少妇的青春偶像。这小子很受市委秦平原副书记的赏识，派他到乡下锻炼，让他到一个县挂职任副县长。朱一凡下乡挂职半年多，音乐家的激情狂劲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派头十足。朱一凡从政后曾经历过一番痛苦的反思。文学艺术这玩意儿是什么？疯人的梦呓，妓女的胸罩、瘾君子的兴奋剂，贵妇人的宠物，皇宫里的装饰品？或者是文学艺术家们的穷酸相，抑或是……某种宗教？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而只有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那么，权力是什么？权力是人类生命现象和生存方式的主宰，是一种最高层次最完美的艺术。他庆幸能及时迷途知返，否则必然会象在座的各位那样，在所谓的文学艺术的魔力之中被扭曲，被阉割。是的，汪世熙之辈浑浑噩噩，只有朱一凡保持清醒。他微笑地听汪世熙讲话，仿佛是在听下级向他汇报，他例行公事地不时点点头。
　　 丁飞雁早已描完朱唇，她转动着明亮的眸子，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大伙各具神态，对汪世熙的唠唠叨叨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宽容，可是她却无法继续忍受了，她直言快语：汪主席，别作长篇大报告了，直奔主题吧！请问，财产怎么处理，剩下的经费怎么处理？我建议分光吃光。我们文联的人从来都讲个淡泊明志，但这次不吃白不吃，不分白不分。汪主席，你说呢？
　　 汪世熙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被丁飞雁一句话问得愣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而大伙却顿时兴奋不已，眉飞色舞，坚决吃光分光，不吃光分光，只能说明咱们确实太他妈妈了。
　　 汪世熙脑子里一阵翁翁乱响之后，严肃而沉痛批评道：大家都是从事文学艺术的，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平庸这般俗气？
　　 丁飞雁轻蔑地一笑，准备将汪世熙的话顶回去，孟启德却瞟了她一眼，暗示她别把事情顶僵了。于是他调过脸以商量的口吻对汪世熙说，这是文联最后的一次会议，大伙都不希望出现不欢而散的结果。你说是不是呢？大伙说是不是呢？
　　 汪世熙不想和同志们过不去，他把球踢给老袁。老袁你把市委的有关文件精神和市文联的家底向大家通报一下吧。
　　 老袁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拉开抽屉，从中取出几份文件和一本帐本，慢条斯里地说，文件就用不着念了，市委有关文件规定，凡属撤销单位和部门，不得擅自处理其固定资产和资金，必须由国资局统一处理。市文联除几张破桌子几把破藤椅值一点钱外，其余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市财政除保证我们的工资外，已经三年没有拨过一分钱的办公费了，所以帐本上还剩下五毛二分钱的余额。同志们要求吃光分光，我也赞成，可是，咱们分啥吃啥呢？
　　 听了老袁的通报，大家无不面面相觑。
　　 这时汪世熙也不明白起来，我们市文联能道会这样穷吗？不，不会的。
　　 孟启德幽默地一笑，我们汪世熙主席一不会跑官二不会跑钱，我们大伙也没有为文联拉一分钱的赞助，咋不穷呢？文联穷是理所当然的了。否则，汪主席就能把赵亦农部长和秦平原副书记请来了。
　　 不，不，我们不穷，我们很富裕。汪世熙有些激动了，我们是精神财富的生产者和传播者，我们是精神的富裕者。
　　 对。丁飞雁接过话茬，我们前几年在汪主席的领导和组织下，出了那么多书，文学、音乐、美术、还有摄影，这些都是精神财富，可惜没卖出去几本，送人也没有几个要这玩意儿。如今还堆在这儿，瞧，占了会议室一个角，大概至少有一吨多吧。我建议全部卖给鞭炮厂做鞭炮，让这些精神财富在夜空中哔哔啪啪地响亮几声。这样我们还可以收入一两百多块钱，每人可以分几文。但是，如果等把这些书卖了再分，谁都嫌麻烦。因此，我建议减价处理给哪位？丁飞雁左右扫了一眼，没人表态。她又接着说，既然谁也不想嫌这个钱，还是处理给汪主席。她不等汪世熙哼声，冲着他问：二百八？一百八十元？一百五十元？就这个价你汪主席先把钱付清，这批货你自己去处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