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沙峪
(一)
晴天里,从东山垭向西望去,一脉大山由北而南,沟壑峰峦,雄奇而险峻,连绵而起伏,仿佛一个受伤的硬汉子横卧在荒漠上。它沉默不语,焦躁不安地渴望历史的洞开,而白虎岭突兀其间,直插云天,它正欲挣脱那脉大山的羁绊,悄悄地敞开自己的心扉。
然而,每当父亲独自一人时,凝视白虎岭,久而久之,看见一幅巨大的招魂幡,在空中飘忽。他不禁大声询问,你在招什么魂什么鬼呢?他无法回答也无须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面对白虎岭,迷茫的眼里终于喷出两团仇恨的火焰。
白虎岭永远地雄视着山下的白沙峪。
阳光依然亮丽,白虎岭依然巍峨,泛着清冷的白光。九百九十九道“之”字山路,从百虎岭的悬崖峭壁上盘桓而下,把白沙峪连结起来,也把两个村寨世代的恩怨连结起来了。假如没有那九百九十九道“之”字山路呢?父亲这样想。
太阳轰然一声沉沉地堕下去了,西边天际顿时溅起一片血色。
父亲猛一怔,不禁打了个寒颤。
白虎岭遮住了夕阳的余辉,把一片阴影投向白沙峪。
父亲被阴影笼罩着,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屁股桠浸出来,经背脊直往脑门子窜。调回头,县城的天空也是一片血色。县城的灯光闪烁,火红辉煌。县城在白沙峪的东边,相距十五里,中间隔着东山垭一道小山梁和波光粼粼的白沙河。
这时候,白沙峪稀稀落落百多户人家,便有袅袅炊烟,从那些年深月久的瓦檐边浮起。便有了女人们的声音,扯声卖气地呼儿唤女回家。那声音传到白虎岭,又回响过来,此起彼伏,凄婉而悲凉。当然了,也夹杂着男人们的粗嗓门儿。于是便看见女孩子们背着猪草,或者柴禾,从树林里,或田野上,慢慢地走进一间瓦房。她们的头上衣襟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花瓣和草屑。同时,也看见男孩子们从白沙河里爬上岸,光着湿漉漉的身子,骑在牛背上,趣味盎然地朝各家各户走去,他们把一捆破衣衫包在头上。接下来,便听见人们的梦呓声和牛们反刍的声音。日子这么悠远而凝重。一晃十多年,这些女孩子和男孩都陆续长大成人了,陆陆续续地远走他乡了。他们的娘老子呢,也先后老了,有的竟作了古人。父亲当初没想到如今的白沙峪却这般沉寂荒漠。今晚便没有人影晃动,也没有鸡鸣犬吠,如一方墓地,弥漫着阴森森的冷气。
日子也曾经十分惬意。父亲从县城开会回来,或者从县城赶场回来,嘴里总是喷着酒气。人们老远就打招呼,徐大队长,徐村长,徐支书,喊得粘乎乎的。他不停在点头,不停地嗯嗯,颇有几分山寨王的神气。而今呢,父亲还是村支书,但没有人再喊他支书了,突然间喊他徐三哥、徐三叔、徐三爷了,更有其甚者叫他徐老三。听起来十分生疏,别扭。也许是一份真诚的感情,也许是一种对权力的蔑视。意思是他到了这把年纪,早就不该再支书了,即使再支书却没有真正支书起来。父亲开始警觉起来。那么,汪狗儿呢,这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家伙,白沙峪历来不分男女老少尊卑,一律叫他汪狗儿,带有歧视轻视戏谑和怜悯的复杂感情色彩。而今大伙却叫他汪大爷了,这分明是抬举他,甚至巴结他。汪狗儿也感觉自己是汪大爷了。
今天是逢三、逢六、逢九?县城逢三六九赶场。父亲很久很久没去赶场了。赶场卖啥买啥呢?拖起两片烂鞋,逛来逛去干球!他很久很久没去县城开会了,县里还开不开三干会四干会?从前开会住在县城一间小学里,自己背米和被子去。住大教室,睡地铺,几十个汉子挤在一起象一溜子红苕。吃大锅饭,蹲在学校大操场,八个人围着一盆白水煮白菜,象猪拱食吃得欢。据说现在食宿在一个什么高级宾馆;吃饭时有一个红粉粉香喷喷的小妞斟酒盛饭,不经意还将身子挨过来把你摩挲一下,使你顿时心惊肉跳。如今几乎没人通知父亲去开会了,即使有偶然机会,开会地点临时又改在县机关食堂吃饭,他没体验过什么妞用酥胸将自己什么地方摩挲一下的滋味。当然了,及个别村支书却成了极特殊的人物,享受一种特别的待遇。比方说白虎岭村的支书秦孙甫,那丫头片子成了县里的大红人,经常参加县里的一些重要会议。父亲过去也是县里的大红人,县委书记和县长们都会主动热情地迎过来,和他打招呼。而如今的县领导一茬比一茬年轻。年轻的领导喜欢年轻女支书,似乎是理所当然了。
自己大概确实不应该再任支书了,父亲想。
赶场天,白沙峪那些还未醒事的姑娘小伙们,头戴草帽,或打着小花伞,邀邀约约去赶场。而他们不象白虎岭的姑娘小伙那样,不挑柴就挑炭,背起背篓满街转。他们热闹处挤来挤去,挤出许多感觉来,便去影视厅看录相和镭射,又看出些情绪来。天擦黑的时候,才三五成群地打县城回白沙峪,一路上嘻嘻哈哈,笑出许多名堂来。那时候的日子,使人激动。
从县城到白沙峪,一半公路一半黄泥巴小路,公路是从县城西门延伸出来的,延到东山垭便突然向右一拐,顺着白沙河径直往北延伸开去。那么,从东山垭那儿分出的那条黄泥巴小路,弯弯曲曲,几步跳墩跨过白沙河,才懒洋洋地伸进白沙峪。南来北往的汽车,从父亲眼前远远地开过。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父亲感觉两耳充满了广播里关于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等新名词儿。他觉得他还没有弄懂,还没有经历他理解的过程。他只是莫名的困惑,甚至有一种这似乎是瞎起哄的下意识。因为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的热情早已冷冻起来了,改革、开放,无非是土地下户、联产承包,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和动摇?市场经济呢,他不相信白沙峪会发生什么奇迹。但是,村里的年轻人都不安份起来了,纷纷涌向沿海,甚至连年轻的村长也不辞而别,有人说他去了江浙,在那里发了大财。只有父亲和那些从大饥荒中走过来的人,才深深懂得粮食的关键。他们毫不动摇,坚信只有老老实实地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生命才具有不怕挫折的骄傲,他们倔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家园。粮食种出来了,肚子填满了。没钱花,背米到县城去卖。待到神仙也难得过的二三月,又借钱去县城买米回来下锅。贱卖贵买,借款还账,无限循环,似乎又应了“砍柴卖买柴烧,不图赚钱只图挑”那句老话。缺钱无奈何,积谷可防饥。不卖粮不买米,谁还无事去赶场呢?从东山垭分出来的小路已快被野草遮没了。
父亲久久地凝视着东山垭,盼望着从那儿走过来一个人影儿,他相信那个人影儿一定会出现,而且会给他带来新的希望。但是从县城开出来的汽车刚爬上东山垭,那如注的车灯在父亲的眼前一晃,便右转弯朝北远去了。始终未出现父亲期盼的那个人影儿。这时候父亲才感到有些困倦。
白沙峪已经进入了黑夜。
道士先生刘恩普打着手电乐呵呵地屁颠屁簸地过来了。他在县城为谁家做了七天七夜的道场,主人家照例给了他一只大公鸡和一瓶好酒。他请父亲去吃炒鸡喝好酒。他每每给人家做了道场都会得到一只公鸡和一瓶好酒,却很难提回家自己独自享用,半途常常被一伙年轻人劫去打一顿平伙。刘恩普生性豁达开朗,常和年轻人玩笑。他总是说,等老子先将菩萨、经书、响器一并先送回家安顿好,这是我们这行当的规矩,然后再和你们几个狗日的吆三喝四干它个人仰马翻。
刘恩普先生一辈子活得很快活,尤其是晚年的日子更滋润。他年轻时既种庄稼又教私塾,中年时当了人民公社社员和民办教师,晚年专司道士替死者做道场超度亡魂,而且还落实政策为当年地下党的交通员,享受老干部待遇。谁知道他钻什么空子沾了什么人物的光,才混得如此“夕阳无限好”?他一生不起不落无坎无坷,无忧无虑无怨无悔。
刘恩普先生却又十分遗憾,当初不该给汪狗儿取汪国栋这么一个响亮的名字。这个大名除他教汪狗儿“人之初”时叫过,白沙峪从来没人叫过他汪国栋,一律叫他汪狗儿。他教了他三年“人之初”,他却一辈子还是“人之初”。原来他是个傻儿,自然永远不配叫汪国栋了。刘恩普悄悄问父亲,徐老三,那汪狗儿是不是你的野种?是不是你让他妈吃药打胎时被毒傻了,或者是你与他妈交配时慌慌张张缺少了点什么功夫?我当初教你徐老三“人之初”时,就看出了你是一个“性本恶”的家伙,也是一个没多大出息的家伙。
唉唉,一晃又是几十年。刘恩普不禁叹了一声。
父亲心里走了神,他很不自然地将脸上的皱纹挤出几道笑模样。先生,待到你百年之时,学生我一定为你送终,象正孝子一样给你老人家行大礼哩!刘恩普呵呵一笑,那才不一定哩!不是常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到那时,先生我一定要为你做七天七夜道场为你超度亡魂,我不给你超度,你小子的灵魂不安份得很!后来刘恩普又十分懊悔,师生之间一句玩笑话竟成了咒语,父亲忽然一命呜呼哀哉,刘恩普实打实地给父亲做了七天七夜道场,他内心极其痛苦,神情也十分庄重。
夜色越来越浓,父亲也一抹黑,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却清晰地听见自己洒尿的声音,依然那么响亮。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己还行。于是,他鼻孔里喷着酒气,迈开双腿几步便晃荡到汪狗儿家院坝边。汪狗儿妈长得很肥实,浑身上下都是肉。汪狗儿弟弟汪牛儿,他娶了一个妖娆的媳妇惹人喜爱。父亲忽然打住脚,汪狗儿妈那背时的已经死了,汪牛儿媳妇徐恕呢,早已回沿海老家去了,她家窗口没有灯光了。
呱——,这时候,从白虎岭那儿传来一声凄然的鬼叫声,打破了白沙峪夜的寂静。
(二)
汪狗儿气喘吁吁地跑来,又惊又喜,词语含混不清地报告父亲,白虎岭人开山修公路点火放炮了。
一阵轰轰隆隆的雷声从白虎岭传来,山呼海啸般地从白沙峪的上空滚过去,很远很远。父亲脸色顿时苍白,额上的沟壑里溢满了密密麻麻汗珠。他冲着汪狗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似乎这令人震惊的现实是汪狗儿这傻家伙带来的。
汪狗儿当然不会去理会父亲,径直走出去,站在我家院坝中央,抱起双手,眯起泡泡眼斜瞅着白虎岭,胖乎乎的脸上皱起两堆肉疙瘩,一副笑模样,或者说一副哭丧相。
白虎岭云雾缭绕,倏然涌起了层层白色的雪浪。
那九百九十九道“之”字山路在雪浪里翻飞,如舞女的绸带。
父亲沮丧地闭上双眼,他一辈子没几次上下过那山路。他曾几次壮着胆子去体验都没有成功。他刚走到白虎岭下,立即感觉心发虚眼发黑腿发软,仿佛白虎岭很快就要坍塌下来。而白虎岭人呢,上上下下,腾云驾雾,行走如飞,得意洋洋。有什么值得这样张狂?白沙峪人已觉得的确良衬衫和涤卡衣服过时了,而白虎岭人却以红灯蕊绒衫阴丹布裤为时髦。
刘恩普先生的儿子刘老师,他不怕山高路陡,常利用星期天翻过白虎岭去山坳里挑煤,挑到县城去卖几个零钱。一日下午,他挑着一百多斤煤爬到岭上,背心短裤早已被汗水湿透,站在岭上,让山风吹散浑身热气。俯首清晰可见白沙峪谁家鸡打鸣狗发情人晒太阳,远眺依稀可见县城轮廓分明。再这样苦熬十年二十年,力争民办改为公办。他这样想,又挑起煤兴匆匆地下山。他刚走到九百零九道“之”字拐处,忽见一年轻小媳妇,正蹲在下面不远处光着屁股方便。刘老师一楞,碰到这档子事儿,倒了八辈子楣!他欲后退两步避开那小媳妇,谁知他踩虚了脚,猛一下连人带煤悬空堕下去了。
人们都说刘老师闯鬼了,被那年轻的女鬼拦住当替身了。
徐五妹听说丈夫被摔死了,直奔白虎岭下,见丈夫已被摔得粉身碎骨,当场昏死过去。父亲指挥大伙,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还唏嘘个球!赶快将刘老师的残肢碎腿捡起来,包裹在一起抬回他家去!把他媳妇扶回去!
汪狗儿东瞧瞧西瞅瞅,觉得索然无味,他朦胧地感到没有先前摔死的那个小媳妇来劲,那个小媳妇被摔死后,整个身子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没有血迹,她扑在地上,撅起一个白生生的圆屁股,仿佛在渴求和等待什么。那时候,刘老师和父亲都意味深长地盯着那媳妇的屁股看得两眼发直,徐五妹等女人也吃吃地笑着躲得远远的。汪狗儿的弟弟汪牛儿觉得不够刺激,便将那具女尸翻将过来,让她岔开双腿仰躺着。汪狗儿呢,意外发现那女尸两腿之间不一样,问刘老师,她怎么没长那个怪家伙?刘老师扭了一下汪狗儿的脸,回家问你妈去吧。汪狗儿果然回家问他妈,汪狗儿妈又气又急,狠狠地扇了汪狗儿两耳光。汪狗儿哭了,他受了委曲,但还是没明白那女人两腿间为啥不一样。他东寻寻西觅觅,在石缝中捡到一颗血肉模糊的小玩意儿,仔细辩认,发觉是刘老师的那截怪家伙,一定是从空中摔下来时被锋利的石块划断的。汪狗儿玩赏了一会儿,笑咪咪地走到徐五妹面前,见她正哭得死去活来,便把那玩意儿在她眼前一晃,这是刘老师的那个,你拿回去做根磨牙棒吧!
徐五妹有一对令女人们嫉妒的肥大的奶子,可惜还没来得及让婴儿吸吮便守了寡。公社书记李正兴可怜她,给她寻了一份美差,让她去公社食堂煮饭。刘恩普以为李书记心怀鬼胎,背后骂他,那狗日的不是好狗日的,总是端起自己碗里的肉,盯着人家锅里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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