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梨花、桃花、油菜花竞相开放的春分时节，我们告别美丽的成都平原，踏上了西去的军用闷罐列车。
　　 到达西宁后，天气是那样的寒冷，洒在地上的水依然会瞬间结冰。由于我们新兵六连的宿营地自来水供不应求，连长命令全连以排为单位，列队到黄河边上去洗漱。过去听人说“黄河水不清”，如今算是见识了。我用脸盆舀起半盆黄河水，洗在脸上颜色黄不黄倒没有什么感觉，但水冰凉得全身哆嗦。这对四川长大的年轻人来说，可谓是头一回。排长仿佛看出了大伙的心思，说：“大家不要怕，拉萨没有西宁这么冷。”那天我们排刚好是我这个五班长值班，全排由我带队。洗漱完毕返回时，我干脆下令“跑步走”，带着大家以运动驱寒。
　　 从西宁再往前没有了铁路只能坐汽车。运送老兵离藏和新兵进藏的是总后勤部青藏兵站部的汽车部队，车辆是清一色的“大刀奇”卡车。据说这大刀奇是新中国成立前我军从敌人手中缴获的，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二十多年了仍在服役。大刀奇载重四吨，车箱底层装两吨袋装大米，上面乘座两个班的新兵，说是这样加大车身重量既可以减轻颠跛，也充分利用了运力。
　　 那时的青藏公路既不是水泥路面更不是沥青路面，严格说来连碎石路都说不上，只能说是沙石路。这种路面，大雨过后没有积水，加之空气干燥，汽车在上面行驶，不仅颠跛，还会扬起四五米高的沙尘。运送我们的车队有二十几辆车，两车距离不到一百米，前车卷起的沙尘还未落地，后车便跟了上来，整个车队被弥漫在浓浓的沙尘之中。每天从早到晚，大约行驶两百公里，到达兵站时，我们都成了“灰兵”，往脸上看，只有眼眸和鼻孔没有被覆盖。老兵出藏新兵进藏的时间比较集中，人员过往量很大，兵站没法让大家洗澡，再脏也只能抖抖身上的灰尘后洗洗脸，有的兵站连洗脸水都保障不了，只好双手捂住脸“干洗”一番。
　　 从天府之国到雪域高原，沿途兵站的饭菜，不仅不好吃而且有时还不够吃。到达格尔木后，按计划休息一天。下午四点左右，我们班的战友都感到很饿，我便拿出自己仅有的二斤半全国通用粮票，带着全班战友到一家面馆，一人吃了二两面条，十二个人吃了二斤四两，剩下一两粮票留作纪念。不料，我们刚走一会儿，连里便搞了次紧急集合，连长一点名，发现五班的人都不在，他当即火冒三丈，要求查明原因，从严处理。那天，我们的排长和司务长一起打前站去了，由一排长兼管我们二排。我们归队后，一排长要我立即召开班务会，他亲自参加。会上，我发言说：“从西宁出发以来的这些日子，由于进藏的新兵和出藏的老兵人太多，好些个兵站的饭菜量都不够，吃不饱。从成都出发前连里买的干粮和罐头，又不发给大家吃。今天是休息日，由于中午又没吃饱，我带着全班战友上街去一人吃了二两面条。我们不假外出，违犯了纪律，责任在我个人，请排长批评我。”我话音刚落，读书最少的凌建通抢着说：“咋能怪班长呢，班长又出粮票又出钱，请全班吃了碗面，有啥子嘛。”听凌建通这么一说，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开了。一排长见状很是生气，看了看表，说：“散会。”我做好了接受一排长批评的准备，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讲便宣布了散会，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结了。
　　 晚饭后，连里再次搞起了紧急集合。列队完毕，连长把我和我们全班的战友逐个怒视了一番，尔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放开嗓门说：“不假外出，上街冲馆子，不仅不检讨，反倒理由十足。吃不饱，什么吃不饱？饿了，有多饿？有红军长征时那么饿吗？简直是忘了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你一个新兵班长，居然不尊重一排长，引导全班发牢骚，必须写书面检讨，三天之内交到我手里。”
　　 饭前班务会的情况一排长是怎么向连长汇报的我不知道。我明白，上街吃面条虽然事出有因，但不假外出绝对是违犯纪律的行为，我错就错在这里。这一点，我在班务会上不但认了错而且还请一排长给予批评。至于说不尊重一排长，引导全班发牢骚，我怎么也不会接受，更不想写检讨。
　　 坏事也有变为好事的时候。从格尔木出发的第一天起，连长终于叫司务长每天给每个班发一个罐头、一斤饼干，大家饿了以后分着吃上一点。
　　 第二天晚上到达兵站住下后，三排长来叫我，要我同他一起拉会儿二胡解解闷。我喜欢吹拉弹唱。读小学时，家里穷，买不起乐器，我就自己用竹子制作笛子，笛孔用烧红的粗铁丝钻穿后再用刀修正，音阶不准，但可以吹出歌曲。我还自己制作了一把二胡，找不到马尾，就用尼龙线替代，抹上松香依然可行。家里没有小刀，我就偷偷地用母亲给父亲剃头的刀子。剃头刀非常锋利，好用极了。事后父亲找不着刀子变得一点不锋利的原因，苦苦磨了半个多小时。在学校，不懂就主动去问音乐老师，回到家，一有空就吹上一会拉上一会，有时候家里人都睡觉了，我还会摆弄一会儿，从《东方红》、《太阳出来照四方》等简单的曲子开始学，好不容易，终于学会了笛子和二胡。文化大革命中期，无论是生产大队还是公社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都积极参加，有机会用上了乐器厂生产的笛子和二胡。我们排长和三排长喜欢拉二胡。我入伍后，除了按连里的安排教大家唱歌外，休息时间只要听到排长宿舍传来二胡声，我会赶紧跑去过把瘾。在奔赴西藏的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拉琴唱歌，心里痒痒的，这下三排长要叫娱乐一下，我高兴极了。可能是触景生情，我俩对抒情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情有独钟，翻来覆去地拉，反反复复地唱，乐此不疲，玩了整整一个小时。
　　 到达沱沱河的那天晚上，排长问我：“连长要你交的书面检讨你写了没有？”我告诉排长：“正如前些天我向你口头检讨的，我带着全班不假外出违犯了纪律，是我的错，但吃面条事出有因。上纲上线，把事情说过了头，甚至无中生有地责骂我不尊重一排长我接受不了，也不想写检讨。”从我入伍第一天起，排长就特别信任我，从未批评过我，对我特别的好。此时，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既然连长当着全连人的面讲了要你写，你就写一个吧，三言两语都行，免得因小失大。”“谢谢排长的提醒。怎么着都行，但检讨我不写。”到老部队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为这事，连长还把我们排长给批过一通。
　　 第二天晚上，全连点名，连长声嘶力竭地责骂我说：“你以为你当兵前是教师，入了党，屁股翘到天上去了？你有文化，能说会写，会吹拉弹唱，有什么了不起？嗯，有什么了不起嘛？你没有时间写检讨，你拉二胡，唱色情歌曲就有时间啦？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一个新兵蛋子，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连长在队列前摇头晃脑，一个劲地骂，我在队列中保持良好军姿，一动不动地听。我两眼的余光告诉我，此时此刻，几乎全连的战友包括指导员都把目光投向了我。连长当兵前也是小学教师，在部队放过多年电影，当说是有文化的人，我很难相信这些话是从连长嘴里骂出来的。
　　 蜿蜒的青藏公路，沿途有些地名非常有趣，什么火焰山、通天河，仿佛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们越往前行海拔越高，特别是到达唐古拉山脉以后，高原反应越发明显。闻名遐迩的五道梁，海拔高，没有植被，空气中含氧量极低，被称之为生命的禁区。在五道梁兵站的那天晚上，我感到脑袋又昏又痛，胸部闷得发慌，口唇干裂，四肢无力，躺下就不想起来，甚至连饭都不想去吃。唐古拉山脉的风大得惊人，墙根堆积的风沙高达一米多。那时没有中空玻璃，兵站的房舍安的都是两层窗户。如果把窗户打开，风沙将呼啸而至，加之，高原上异常干燥，厕所都是旱厕，熏人的臭味儿也会吹进房内。无奈，只好闷在非常缺氧的室内等着天亮。驻藏部队征兵对身体特别是对心脏健康的要求是极端严格的，尽管如此，个别新兵战友还是因严重高原反应，长眠在了奔赴西藏的征途上，为祖国为人民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多少年以后，随着我军航空运力的增强，老兵出藏和新兵进藏都坐飞机，减少了不必要的牺牲。
　　 在羊八井兵站，指导员找我谈话，内容还是劝我写检讨。指导员说：“很快就要到拉萨了，你何必呢，还是向连长交一份检讨吧，否则你会后悔的。”我对指导员说：“我的错误是不假外出，对此，我已向排长作了自我批评，其它上纲上线的说法和唱色情歌曲的责骂，我不能接受。如果连里要给我纪律处分，我被动接受，但我不会写检讨。”指导员说：“给新兵战士纪律处分，连长和我都没法向部队首长交待。连长也没说要处分你，我是担心到部队后影响你工作的分配。”
　　 经过十天的艰苦爬涉，大刀奇终于把我们送到了拉萨。在拉萨稍作停留后，开始前往所要充实的老部队。我们到老部队时，刚好开晚饭时间，由于机关炊事班对新兵的食量估计不足，饭不够吃。连长对大家说：“吃那么多干啥？早上要吃得饱，中午要吃得好，这晚上要吃得少！”不料，这话被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一位团首长听见了，团首长当即说：“你说什么呢？他们离开父母到咱部队，饭总得要吃饱吧。”团首长当即要求炊事班煮面条，保证大家吃饱。我们连出发时买的罐头和干粮，省下了一半，连长叫司务长省下来的目的，本想作为新兵连的礼物送给团首长和团部机关，却挨了团首长的严厉批评，说连长应该在进藏途中多发一点给新兵吃。
　　 晚饭后，连长亲自问我：“明天就要分兵了，你的检讨写了没有？”我没有听出连长话中的话，也不想去多想，回答说：“连长您帮我写吧。”“我帮你写，简直是莫名其妙。”连长这话，声音不大，但感觉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后来得知，团政治处要求连长在全连新兵中选一名电影放映员，新兵集训结束前，连长觉得我军政文都比较优秀，并在新兵集训期间受过嘉奖，便推荐了我。没想到的是在进藏途中我会带着全班不假外出去吃面条，更没想到的是事后坚持不写检讨。新兵六连的指导员是从另外一个部队抽调的，到拉萨后便回他所在的部队去了，本部队的新兵分配，基本上都是连长说了算。如果继续把我分去放电影，连长觉得我连一个检讨都不写，他会没面子，如果改变给政治处的推荐意见，似乎又不大好说。思来想去，连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翌日早饭过后，全连集合，连长郑重宣布了由团长、政委签署的新兵分配命令，并盯着我说：“有的同志本该分到机关工作，但……只能如此。”我知道连长这话是对我说的，也听懂了连长的话外之音，更想起了之前排长和指导员对我的提醒，但我丝毫不为到基层连队而难过，甚至觉得基层更能锻炼人。于是，我兴高采烈地登上了送我们去基层单位的解放牌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