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
一
这是初春的一场小雪。雪花洋洋洒洒,轻轻飘散在草丛里,落在树枝上,连绵的山野染成了一幅素雅静美的白描画。
公共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着。我这是回乡下的老家,看望年迈的母亲,同时也是和母亲话别。再过几天,我将作为辽海大学的访问学者,去欧洲讲学、进行学术交流。
我从小在石佛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长大。我十一岁那年,父亲病故了。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哥哥、姐姐和我。哥哥那年考上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回村当了小学教员,后来娶妻养子,和母亲在老宅一起生活。前些年,哥哥几次提出卖了老宅,搬到镇上去住楼房,可母亲不同意,说喜欢睡老宅的热炕头。姐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出去打工,后来认识了同是打工的姐夫,两个人去广州倒腾服装,现在安家在广州,只有每年春节才能回家一趟。我大学毕业那年,留校当了老师,虽然居住在省城,距离老家二百多公里地,好在大学老师不用坐班,所以一有空我就回老家住两天,陪陪母亲。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家里没啥事,别总回来了,别影响工作。”我呢,听惯了母亲的唠叨,总是笑呵呵地点着头,可我想回来还回来。
这会儿,公共汽车“滴滴”几声鸣笛,下了国道,拐进一条通往李千户镇的窄路。我家住在距离李千户镇三里多地的望花村。每次回来,我都在镇上的公交站下车,然后出镇,顺着一条小路走回家里。
时近中午。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我下了车,走在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我刚转过身想看个究竟,一个梳着两条羊尾辫子的小女孩跑到了我的跟前,“阿姨,那位老奶奶叫你过去!”说着,她抬起胳膊,指向路的对过。
我抬头望过去,“啊?妈妈!”母亲正站在路对过的镇医院门口,向我招着手。
我谢过那个小女孩,急忙跑过去。刚过马路,就见哥哥手里拎着一兜子药,从医院里走出来。
“妈妈最近身体不怎么好。”哥哥快步走近我,开口说道。
“别听你哥乱说,没啥大毛病。”母亲抢过话,“秋梅,今个儿怎么有时间回来?”
“回来看看你,想妈了!”我笑着,可心里有点儿犯嘀咕。
“还是我老闺女跟妈好。”母亲呵呵笑着。
“又开这么多药,啥时候能吃完那?”母亲低头看着哥哥手里拎着的药。
“治病要紧,病好了就不吃了。”哥哥说。
“走吧!回家。”我和哥哥忙上前搀扶着母亲。母亲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她走得很慢。
母亲原来可是个撒冷人,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那时候,母亲常说,做什么慢慢腾腾的,看着就没有朝气。现在,母亲衰老了,我搀着她,明显能感觉到她走路在喘。我和哥哥放慢脚步,随着母亲慢慢向前挪动着。
“叫一辆车吧?”我说。
“叫什么车?你在城里大手大脚惯了。”母亲马上拒绝。我和哥哥都没吱声。我们心里清楚,母亲说的话是不容我们反驳的,我们小的时候就这样。那时,我们姐弟三个想帮母亲做点家务,减轻她的一些劳累,母亲经常态度坚决的一句话,“不用你们,赶紧写作业去,学生的任务就是把功课做好。”每当这时,我们几个总是红着脸,面面相觑,蔫蔫进屋写作业去了。母亲不是不让我们干活,而是要求我们必须写完作业以后才能干活,才能出去玩儿。
“秋梅,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母亲停下来,指着街旁的一家饭店,问我。我瞅瞅那家挂着幌儿的饭店,是刚刚建成的楼盘两层门市。母亲这么一问,我还一时真想不起来这里以前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以前是公社工农兵饭店,前年老房子拆了,盖起了新楼。当年镇里就这么一个饭店。”母亲慢慢地说。
“哦!对对对!”我和哥哥一下想起来了,马上附和着。
“秋梅,你还记得不?有一年过六一儿童节,我领着你和你姐姐去饭店吃饭,后来发现身上没有粮票,饭没吃成,你抹着眼泪,哭得很伤心。”母亲瞅着我,回忆着。
“妈妈,当时我太不懂事了。”我红着脸,拉起母亲的手。妈的手由于长年下地干活,操持家务,皮肤很粗糙,就像风干的榆树皮。
“你知道吗?秋梅,当时你的哭声,就像锣鼓敲打着妈妈的心,妈妈好难受啊!”母亲的眼里含着泪花。我掏出手帕,轻轻拭去母亲的眼泪,可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母亲看着哥哥,接着说道:“秋华,你妹妹当时进饭店,看着人家餐桌上摆着一盘锅包肉,那个馋啊!你妹妹小时候最想吃的就是锅包肉。”
“妈妈,正好小妹回来了,也到中午饭口了,咱们进去吃饭,点锅包肉。”哥哥冲着母亲和我,说。
“不进去吃了,不浪费那钱,你自己过去给你妹妹买个锅包肉,再买个你喜欢吃的熘牛蹄筋,然后打包拎回去,咱们回家再炒几个菜。”母亲安排道。
哥哥把手里的药递给我,满口答应着。
“你再点个软炸里脊,咱妈爱吃。”我小声提醒哥哥。
“好嘞!”哥哥转身走向饭店。
母亲劳累了一辈子,处处节俭。当年生活条件差,我们兄妹三人穿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自己缝制的,从来没买过。我们家没缝纫机,母亲就白天黑夜的一针一针地缝,那针码虽然是手工的,但很密实,很规整,就像机器缝制的一样。每年的大年初一早上,我们去给乡亲邻里拜年,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和新鞋,谁见了都夸母亲的手艺好,衣服好看,鞋子可脚。
在母亲眼里,那些做衣服裁剪下来的布头料尾可是好东西,她会精心地收藏起来,从来不随意丢掉。她会用这些布头料尾糊成隔板,然后留着给我们纳鞋底。
晚上,嫂子炒了八九个菜,再加上哥哥从饭店买回来的菜,摆了满满一桌子。一家人围坐在母亲身边,说笑着,喝着酒,吃着饭。母亲很开心,不时被我们逗得呵呵笑。
母亲爱干净,虽然岁数大了,但仍然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户玻璃铮明瓦亮。晚上睡觉时,我挨着母亲,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犹如小时候一样,感到特别温暖。我把出国的事情告诉了母亲。一开始她有点不放心,后来我慢慢给她解释,她这才把心落了地儿。
第二天早上,趁母亲在堂屋洗漱的空档儿,哥哥把我拽到他的屋里,将母亲的病情全盘告诉了我。
哥哥不无担忧地说:“医生讲,妈的病很重,除了有肺心病,还有轻度小脑萎缩。如果病情发展下去,后果很严重。”
哥哥的话,强烈地震撼着我,我不禁靠在墙上。嫂子进来帮我擦着眼泪,“本来你哥想打电话告诉你妈的病情,可妈说啥也不让,你哥就没敢告诉你。”
妈的病,叫我一时没了主意。我来到院外,拿出手机拨通了老公的电话,“我妈的病很重,得赶紧住院治疗。”
“是吗?我这边马上联系最好的医院,让妈到省城治疗,先住我们家。”老公在电话那头说着,语气很肯定。我的心情稍微平稳了些。老公和我是大学同学,当年苦苦地追求我,我一直没答应。要不是有一回母亲去学校看我,遇见他一次,觉得小伙子不错,我可能不会嫁给他。现在母亲病了,在这紧要关头,老公一马当先,让我很感动。母亲的眼力真好,当年没看错人。
吃过早饭,我陪母亲坐在屋檐下的阳光里,晒太阳。母亲给我讲着我们家老宅和我的往事。这老宅有六十多年了,当初是父亲借钱盖的,由于父亲和母亲平日里勤快和精打细算,家里的光景渐渐好转,才把饥荒慢慢还上。父亲在的时候,曾翻盖过两次老宅,后来哥哥修理过多次,但仍然掩饰不了它的沧桑。不过老宅的建筑结构很稳固,再加上砖瓦的青灰颜色,使得老宅颇有深宅之气势,这也引来不少村里人的羡慕眼光。
我是在老宅的东屋出生的。那天傍晚,母亲挺着大肚子下地回来,感觉肚子有异动,一算预产期,应该生了。于是叫父亲去邻村找来接生婆,我这个小生命才得以面世。在我们家里,母亲和父亲最喜欢的就是我这个老闺女。
我十多岁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养了不少鸡鸭鹅,我时常下地挖野菜,回来剁碎,拌上粗糠喂它们。夏天晌午,我挖菜回来,院里葡萄架下的小桌上,经常放着一个盛满凉水的铝盆,里面泡着几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那是母亲为我精心准备的。吃着又甜又起沙的柿子,我感觉特别的幸福!
“秋梅,你什么时候回省城啊?”母亲转过头来问。
“过两天吧。”我回应着,其实我还没想好。母亲病这么重,我怎能忍心走开?老公联系的医院应该定下来了吧!
一阵电话声响,恰巧是老公打来的。我忙起身走出院子,担心母亲听到有所顾虑。
“秋梅,昨天我就联系医院,现在几家好医院床位太紧,要不先将妈接到咱家住吧,等有了床位再入院。”老公在电话里说着。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瞬间刷地流了下来。忽然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老公,我不想出国了。”
“什么?你不想出国了?你为了这次出国,准备了一年多,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争取到名额了,现在说不去就不去了,多可惜啊!”老公很着急。
“我妈病成这样,我怎么能离开她?”
“你该出国出国,这边有我呢!只要有一线希望,咱就把妈的病治好。”
“老公!”我捧着电话,“呜呜”哭起来。
我陪母亲又住了两个晚上。按时间推算,我该回省城了,否则出国怕时间来不及了。
母亲和哥嫂一家子送我到村口。大家不让母亲出来送了,她执意不听。微风中,母亲用那枯瘦的手掌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在外面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妈,你放心吧!”我抱住母亲,像小时候我抱着她那样,贴了贴母亲的脸。哥嫂要送我到镇上,我说不用了,都是家里人,不用客气。
我沿着那条小路,直奔镇里。我走出好远,回过头来,看见母亲还站在村口,望着我。
二
我到达国外的第二天,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为了尽快推进学术交流活动,掌握对方大学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我经常工作到很晚。
玛娃娜住在我的宿舍对门房间,她是白俄罗斯人。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讲学,平时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教学课题,相互之间很快熟识了。
夜深人静,玛娃娜一觉醒来,见我的房间还亮着灯光,就披着衣服敲门进来,用她那还不是很流利的中文关心着我,“秋梅,早点休息吧!”
见我还没睡的意思,她就不声不响地沏好一杯咖啡,轻轻放到我的桌子上。我抬头微笑着看着她,“谢谢你,玛娃娜!”她嫣然冲我一眨眼,脸上绽出甜甜的笑靥。
我和玛娃娜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相互间唠嗑、走动。玛娃娜告诉我,她的父母原来都是当地电厂的工程师,白俄罗斯独立后,经济滑坡,电厂关闭,她的父母双双失业了。后来他们在家附近开了一个小吃铺,维持生计。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早上父亲推车买菜时,被一辆急速行驶的大货车撞倒,最终成了植物人。母亲一个人开不了小吃铺了,就给当地的有钱人洗衣物,做家务。玛娃娜还有一个妹妹,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读博士。
“我的母亲很辛苦,把我们培养出来了,现在还要照顾躺在病榻上的父亲。母亲都六十多了,还要靠体力打工。”玛娃娜叹息着。
“亲爱的玛娃娜,不要忧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玛娃娜坐在椅子上,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
一天中午,我正在学校食堂吃饭,老公打来电话,向我报告一个好消息,“秋梅,妈住上院了,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姐姐从广州回来了,她和嫂子在轮流伺候妈妈。”
母亲看病有了着落,这让我一直悬挂着的心平稳了下来,“老公!你真棒!你代我谢谢姐姐和嫂子,她们辛苦啦!”
“好的!”老公兴奋地答应着。
晚上,玛娃娜来到我的房间,我们边喝着咖啡,边唠着嗑。玛娃娜提出明天一起去多瑙河畔游玩,我当即爽快地答应了。明天是休息日。
星期天一大早,我们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换上了最漂亮的衣裙。我们每人一辆自行车,向多瑙河畔进发。
多瑙河,欧洲大陆的母亲河!她那丰满涌动的河水,奔腾不息,演奏着一首旷世恒久、和美悠扬的圆舞曲。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小约翰斯特劳斯的优美音乐。
我们坐上游船,向两岸的人们摆手问候着。玛娃娜站在前甲板上,张开双臂,任她那波浪起伏的金发随风飘摆。蓝蓝的河水,从我们身边滑过;蓝蓝的天空,映照着我们的笑脸。我们置身于蓝色的世界,我们的欢声在蓝色的多瑙河畔飘荡。
时间又翻开了新的一周。早上玛娃娜上课去了。我下午有一个重要的学术交流会,所以上午没出去,早餐随便对付了一口,就静下心来准备着下午用的交流材料。
多达一尺后的材料,梳理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忙碌间歇,我站在窗前,看着校园里高耸入云的柏林。树荫下,不时有学生坐在凉亭里看书,或有学生和老师从林中的小路走过。春天就要走了,满目的世界正悄然呈现着勃勃的生机和青春的绿意。
咦?凉亭石凳上坐着的不是玛娃娜吗?她没去上课?我关上门,“蹬蹬蹬”跑向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