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花酿
一
正是三月天,洛阳城外的天空显得极高旷,也极清蓝。田野里酥酥软软的,郁郁葱葱的小草越发显得嫩绿,其中有了蒲公英,一点一点的淡黄,使人心神儿几分荡漾了。远远看着杨柳,绿得有了烟雾,晕得如梦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时,枝梢却没叶片,皮下的脉络是楚楚地流动绿。通向洛阳城小路上的行人很多,有的坐着车,或是谋事;有的挑着担,或是买卖。春光悄悄儿走来,只有他们这般儿悠闲,醺醺然散放世间。
突然,对面的一片茶树山坡上传来阵阵采茶少女的歌声,在温润的空气中漾出快乐的节奏。如三月中的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洗得怪清凉的。含羞的春天暖阳只轻轻的,从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地上的人影、树影都是很微淡的。野桃花开得很早,淡淡的粉色在风雨里摆动,好像媚弱的小村女子,打扮得简单而秀美。绿杨荫里,掩着一面粉白的花墙。墙头上露出一弯精致的飞檐,悄然无声。几枝娇红的花从墙角伸出,明媚地笑着,像少女的歌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意。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那马蹄踏在湿湿的地面上显得极为动听,少女们的歌声暂歇。正在采茶的少女们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着这条熙熙攘攘的小径上竟然有人骑着一高头大马。骑者是一位白衫少年,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外表看起来仿佛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这时却荡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乘一匹青骢马,悠然行来。风拂衣衫,眉目间正如这初春的山景,清俊秀逸,闲适安然。少女们呆呆望着,定定地似乎忘了手上的茶叶;脸儿已如那被春风吹过的花儿,泛出淡淡的红晕。白衣少年却没有望向这边。青骢马在一栋小阁楼前停下,径自伸出手,扣响了门环。门虚掩。却听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请进。”
少年轻轻的推开阁门。门内百花开得正盛,一树的嫣然绯红,那小巧玲珑的小黄花,像顽皮的孩子一样,在“绿色世界”里玩耍。刚刚下过雨后,叶片儿上的露珠,愉快地跳跃着,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花下悄然立着一个衣白如雪的女子,背影纤长窈窕,恍如图画。
白衣女子抬起头,白衣少年突然有一阵头目微眩。那花下人儿浅淡妆束,脂粉不施,只随意地将长发挽起,插了一枚碧玉簪。然而一瞥之间,便仿佛是静夜里婉转的远萧,梅枝上轻柔的薄雪,那一种沁入心脾的幽香静雅,眼波流转间却有万般的风情——一回眸间,满园的百花都没了颜色。
女子微微一笑,伸手拂去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来了。”突然,她黑如夜的眸中燃起了希望的两点星光:“他……有他的消息吗?”
少年摇了摇头,只见那两点星光瞬间便暗然了下去。白衣少年蓦地觉得,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疼痛,切骨般的。
“我已经托了丐帮的魏长老,长安大侠武笑天武大侠,还有北方几个大帮以及少林、武当各个门派,他们都答应过我,会全力以赴找寻,一定可以打探得他的下落。”仓促之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如何安慰这郁郁女子,便只好这么说。女子嗯了一声,神情却是一片茫然,似乎根本便没有听见他后面说的话。
这少年便是司马容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司马世家的三公子。那白衣女子的名字叫沈云湘,便是这尘封阁的主人。江湖上不知道司马三公子的人恐怕不多;可是,没有听说过“云湘仙子”的名字的人只怕更少。数年前,沈云湘初出江湖便轰动整个江湖,其绝艳娇姿惊为天人,无数江湖英雄侠少为之倾倒。然而不久之后,她就像乳鸿归巢般芳踪杳然,不知所终。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住在这离尘绝世的小阁楼之中。
风吹雨过,带水花瓣儿纷纷飘落,拂了人一身。沈云湘抬起头,望向那满园百花,道:“还记得吗?那年和你初次相识,也是在百花盛开的季节。”
司马容若但觉的自己胸口一热:“记得,怎能不记得?”是的,那时,她恬静冷漠,仿若没有潮水的大海,静静的,轻轻的,没有一丝涟漪,失去了焦距似的无神。她从来一直都是淡淡的,素素的,洁净白皙的脸孔肤若凝脂,没有笑容的脸庞上镶嵌着黑得不见底的夜幕般的双眸,如同黑珍珠一般沉静,娇挺的鼻梁,樱花般绛红色的双唇,像是一个精心雕琢出的瓷娃娃,美丽得令人销魂令人痴迷陶醉,但却是失去生机般冷然。从那时起,眼前的人就成了他魂绕梦系的心上人。他但愿能为她做一切事,担一切忧愁,只要那张脸上重现欢颜。
沈云湘转头,目光深注,轻声道:“这些年来,真的多谢公子你了。”
司马容若淡淡的笑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苦涩伤感。多谢,多谢……这两个字,难道便是他盼望的?
“不必客气。龙大哥曾经救过我的性命,他也是我最尊敬的人。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他,把他带到你的身边。”
云湘也笑了,话语温柔的如沐春风般:“其实,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就好。我就是想念他,他待我真好,可是我知道,他从未像我对他一般对过我。他的心里……装了别人。”她的脸转了开去,两颗晶莹的泪缓缓落下,滴在飘落的带雨露的花瓣上。
二
人在飞掠,马也疾驰。广漠原野里,仿佛只有他这一人一骑驰尘天下。等着我,哪怕是海角天涯上天入地,此生此世,我也要、总要、一定要为你找到他的下落并把他带回来。突然,马上人一勒缰绳,那马儿人立长嘶,蓦地立住。只听司马容若沉声喝道:“出来!”路边的长长的草丛里“嘻嘻”地一声浅笑,露出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圆圆的、吹弹得破的瓜子脸,被一身红衣映得如天边的彩霞一般刹时一股温馨气息扑面而来。那眼里满是笑意怏然,嘴角却带着一丝佯装的娇嗔。
司马容若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却连忙板起脸来训道:“阿雪,又是你这个调皮鬼,怎么总是跟踪我?”
那少女嘟起了嘴,不高兴道:“不好玩,你总是能发现人家。”
司马容若道:“是啊,的确不好玩。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少女顽皮地扬了扬眉毛,嘟着嘴道:“你就是想骗我回家罢啦,我可不上你的当了。我要跟你一起去玩儿,司马哥哥,带上我一起去啊,好吗?”
少女是练家练飞鸿大侠的独生女练如雪。司马家族和练家家族两家源渊颇深,素来交好。练飞鸿似乎正想把练如雪许配给司马容若,两家来个亲上加亲好上加好,司马家对此好像也是乐见其成,但司马容若一直视她为自己的小妹妹,平日里也常常带她出去游玩,此时却正色道:“不行,快回去,我是要去见一个人,不是去玩的,你也不能跟着。”
练如雪好奇地道:“见一个人?是谁啊?”忽然用手指刮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啊,司马哥哥是要见漂亮的女孩子,对不对?”
司马容若没有笑,缓缓摇了摇头,道:“我要去见的,是狂刀客。”
练如雪笑容也凝住了,惊异地睁大了双眼:“狂刀客闻人恨?听爹爹说过,他喜怒无常,最是厌烦见外客,凡是踏入他的刀庐峰,一律格杀。他的刀法早已出神入化,连爹爹都对他敬而远之的。你说的难道是他?”
司马容若道:“正是他。”
练如雪急道:“狂刀客闻人恨练刀如痴似狂,为了练刀什么都不顾,爱刀成痴如魔,而且闻人恨刀下从来不留活口。司马哥哥,你这一去,岂不是去白白送死啊,你怎么会那么傻啊?”
司马容若默然良久道:“我一定要去,因为我要向他打探一位朋友的下落。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找到他,我才可以为另一个人找到幸福。你回去吧,别跟着我。”长鞭一挥,再不回头,骏马疾驰绝尘而去,只听见练如雪在后面惶急的呼喊,渐渐地远了。
三
山谷一片迷雾茫茫,山路崎岖不平,山形险恶,犬牙交错,森林茂盛,猿啼鸟鸣。山上怪石嶙峋,高崖耸峙云天,一面是峭壁如刀削般笔直垂落。云雾在脚下缓缓地流动,面前的石梁上刻着三个遒劲大字:“刀庐峰”让人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司马容若站在山前,静静地候着。只听云雾中传来一个苍老却森然的声音:“小子,你来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擅闯刀庐峰的人,没有人可以活着回去吗?”
司马容若恭敬一揖,朗声道:“晚辈不敢有扰前辈清修,只是想向前辈打听一个人。”
那声音道:“谁?”
司马容若一字字道:“飞云剑客龙云天。”
突然之间,天地间充盈着震人耳鼓的狂笑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司马容若不由自主的向后连退了数步,只觉心口血气翻滚上涌头晕目眩,他连忙运功相抗,额上已现出密密的汗珠。突听见旁边有人嘤咛娇呼,转头看去,一个小小的单薄身影从不远处的石后直摔了出来,一张娇俏脸蛋已经变得惨白如霜,正是邻家小妹练如雪。
狂笑声停。司马容若几个纵步飞掠过去,扶起了练如雪,口带责备问道:“阿雪,你怎么也跟来了?”练如雪气息未匀,边喘息边道:“我……我见你一人来,不放心……司马哥。”
司马容若急的跺了跺脚,心疼怒道:“胡闹,你怎的这般任性?快下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练如雪倔强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要走咱们一起走!”
司马容若正待再说,只听狂刀客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们既然是姓龙的那小子的朋友,难道还想走吗?受死吧!”
霎时间狂风四起。狂风中无数刀影如泰山压顶一般,横空袭来。那寒光闪闪锋利刀刃,竟然是无形无质,只凭刀的罡气便可置人于死地。司马容若疾退,突又站住。身后是练如雪,再退,那无比巨大的刀气压力便要伤了她,当下一咬牙,宝剑出鞘,幻出千层如红光影,迎着满山刀气,冲了过去。
一阵如布裂帛撕似的巨大声响响切山谷。山顶上烟雾升腾,人影已然不见。良久方散,隐约见到两个人对面而立。然后,只见司马容若的身子缓缓地倒了下去,一缕缕鲜血从握剑的手腕和嘴角边滴落,越流越快,瞬间打湿了地面,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只见一个须发蓬松,身形高大的老人手握巨刀如天神般傲然屹立,仰天大笑道:“小辈,你受死吧!”寒光一闪,一刀便向司马容若的颈中斩去。
刀光忽然收敛。司马容若本已闭上了眼受死,此时又费力睁开。只觉得一个温热的身子抱住了自己,哭喊道:“不,你不能杀他!”是练如雪。刀锋便停在她身上,却没有再刺下去。不知为何,那刀身竟然在激烈的颤抖。难道这号称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狂刀,也会有恻隐之心吗?
狂刀客惊讶的定定的看着练如雪,冷冷道:“哼,你也要来送死吗?”
练如雪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道:“我不管,总之前辈你若要杀他,你还是先杀了我吧!”
刀尖又近了几分。狂刀客道:“你当真的不怕死?”
司马容若觉出那个柔软的身子在发抖,抖得就象是秋天里的落叶。可是,那声音却是坚定异常:“不怕,我……我要陪他一起死!”山顶上的空气似乎凝住了。仿佛是一道闪电掠过,心中所有的影像都变得那么清晰透明。如雪,那个调皮的如雪,那个爱撒娇的如雪,娇小单薄的如雪,总是悄悄绕到身后蒙上我的眼睛的如雪……你竟然是愿意为了我去死的么?
“当”地一声,刀落在了地上。狂刀客闻人恨突然背转了身子,长叹一声,仿佛无限的索然,缓缓道:“你们——走吧。”司马容若挣扎着站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他发现狂刀客闻人恨的背影已经有些驼了,看起来就像是个萧索孤独的老人。
“你的神情……真像阿云丫头,真像……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她随着龙云天跑了。我把她带回来,那小子又找到了这里。我要杀了这拐走我女儿的小畜生。可是,阿云……你为什么愿意为他挡那一刀?……你回来,跟爹爹一起练刀,好不好?”
狂刀客在喃喃的自语,说到最后已变成了愤怒的悲嘶。他蓦地转过头,瞪视着司马容若,练如雪惊叫了一声,往司马容若的身后躲去。
司马容若忍不住问道:“那……龙大哥,他现在怎样了?”
狂刀客的目光逐渐暗淡,道:“死了,都死了。”
司马容若道:“你杀了他?”
狂刀客黯然摇头,望向山谷,道:“他抱着阿云,就从这里跳了下去。”他痴痴地望着那云雾深锁的悬崖,仿佛那个他生命里最珍爱的孩子正在那儿向他微笑招手。
“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从今往后,刀庐峰上,再不许外人涉足。”闻人恨说完这些话时,人已然不见。
山里的云雾渐渐升起,日暮降下来了,刀庐峰已然看不见了。
四
夜。山风劲吹,篝火明灭。司马容若除下了长衫,小心地披在练如雪的身上。如雪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强打着精神问:“司马哥哥,听了那么多龙大哥他们的故事,只是后来呢?那位沈姐姐现在在哪里?”
司马容若道:“很晚了,阿雪,你也累了,等以后再告诉你吧。”
如雪点了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忽又睁开,道:“其实狂刀客……我觉得他也好可怜好孤独啊。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