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见一条河
　　 十月下旬的风显然已经不再温和，它似乎心怀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怨气，只是闷闷不乐的独自在沉闷中让心情越来越糟糕。或许，有一天它就会彻底爆发，然后迫使气温急剧下降，或者以一场纷飞的大雪来证明自己刚烈的个性。
　　 我选择在这样的时候出行，显然不是很明智，除了要穿上有别于城市人生活习惯的加厚棉衣以外，还得随时防止风爆发它的坏脾气。不高的气温不仅和风一样冷飕飕的，天空还布满一层灰色的云，仿佛冬天就站在门口随时一撩门帘就会进到这个季节来行使他的权利。
　　 不过，一个下午，我还是如期按计划启程了。我要去寻找一处荒野，最好能在一条河流边扎下帐篷，然后经历几天的野外生活。
　　 在陕北，水向来是稀缺之物，因此，陕北人大多对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迷恋。早些年，当陕北人大多还以农耕为生的时候，人们寄予对水的渴盼和向往便尤为真诚，甚至时常以延续了上千年的方式把水当作神灵一样叩拜。
　　 近些年，农耕的烟火渐渐从陕北的黄土大地上隐退，人们似乎对水的殷切之情也随之淡漠。这似乎令人理解，但是，一种真正的危机却在因为水资源被大量的污染和越来越匮乏的事实而令人担忧。事实上，这不只是陕北的事情，似乎全世界的人都面临着水资源短缺的威胁。
　　 对于水，我有着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述的情感：那是一种融在骨子里的隐约——是一种眷恋？一种亲切？还是一种和生命不可分割的温柔的相连？我说不清楚。
　　 在夜幕垂临的一个周末，我在驱车二百多公里进入一处无人的荒野并遇到一条河流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初次的遇见，让我几乎变得异常激动，甚至伴随着心跳纷乱的喜悦。河流两岸，茂盛的野草和激荡的芦苇似乎都在为庆幸我找到这样一处的宁谧而心怀激动。它们似乎也是这河流的一部分，它们一同呼吸，一同以大地上的事物，成为自然世界里一处隐秘的美好而永久的存在。
　　 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它们。这是我曾经想象中要找到的一个地方。似乎它们已经等了一千年，而我也找了一千年。
　　 等待和相逢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即便旷野上的风令人浑身发冷，可是面对一条河流以及和它一同呼吸的这片荒野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那种欢悦的热情和满满的知足。
　　 我在河边的空地上支起一顶橘红色帐篷，静谧的旷野之上，这一抹突然出现的热烈的色彩，就好像是一朵花儿瞬间打开她嫣红的花蕾，使得整个处于夜幕下的安宁世界显得那样和谐和美好。
　　 就连寂寞，也是如此的美好。随后，我燃起一堆柴火，坐下来休息。
　　 夜幕下的河流比先前亮了许多。在两岸荒草黝黑的衬托下，河水如一面镜子，光滑、静谧、像是铺在荒野上的一片月光。两边的野草和芦苇倒像是河流柔软的河堤，每当微风掠过，荒草摇曳，河堤动荡，这一河的流水似乎也跟着一同波动。我静静的坐在这些美妙的事物面前，感觉身体也跟着摇动。
　　 仿佛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微微摇动的摇篮……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显得如此安详、温和。
　　 夜色中，柴火燃烧时发出动听的声音不时为这寂静的荒野增添着一丝热情。每一缕火苗都像是一个舞者，总是令她眼前的观众充满无声的赞叹。夜色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黑夜的角色，鸟儿停止了歌唱，星星布满天空，风的脚步似乎更为急切，像是要赶赴冬天的宴席，她匆匆前行的身影上落满了金色的树叶。
　　 黑夜自然的进入到黑夜的状态
　　 大地的棉枕上
　　 虫子已经进入梦乡
　　 鸟儿收拢了翅膀
　　 把小鸟露在外面的小腿最后拢进怀抱
　　 就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时光在清扫着黑夜
　　 她要给世界一个清净的黎明
　　 ……
　　 河流也进入了黑夜的状态，并且成为黑夜的一部分。夜晚下的河流仿佛停止了流动，连偶尔波动的涟漪也静止不动了。你只能感觉到一种庞大的安宁贴着大地睡着了，你听不到草木的呼吸，但是却能听到河流优美的呼吸声在耳边萦绕。
　　 那是一种古老的呼吸。
　　 我把身体平平当当的贴在大地的床铺上，耳边火焰的滋滋声让我感到有一种温暖在心中蔓延。
　　
　　 二、我的河流
　　 我在我的河边生活了两天两夜，我似乎已经熟悉了她流淌的声音和变幻的节奏。
　　 有时，我坐在河边，久久的望着这一河波动的流水，思想会陷入一种空白中。那种状态让人着迷，就像你自己也是那流水的一部分，再和人类的生活没有了关系。
　　 我想，那是水流冲垮了我思想的河提，让世俗的浊流得到释放直到被阳光蒸发的一干二净。那种空白的状态中，身体和思想都是失重的，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重点需要保持平衡，你只感觉到生命和河流一样在流淌，触及着柔软的河床，聆听着风的细语，感受着草叶的拥抱和亲吻。
　　 一切远离束缚
　　 歌声里不再充满沉重的忧伤
　　 喜鹊的巢穴中传来友好的问候
　　 这吉祥的声音
　　 古老又动听
　　 当阳光褪去
　　 星星掌控了整个夜空
　　 新的黎明已经准备登场
　　 ……
　　 其实，几天时间里，我只是选取了这条河流的一部分把她据为己有。我很少走出不到一千米的范围，有这样一截河流就足已让我满足了。我在河边小憩、散步、午睡、聆听鸟儿的清唱；我把整天的光阴洒在草丛中，不闻不问，只慵懒的躺在椅子上，在白杨树和柳树金色的衣着上感受陕北秋天的富贵。仿佛那也是自然的富贵，如此的华丽。如果把秋天比作一位爱美的女子的话，那么我相信没有哪个女子能拥有像她这样丰富而多样的化妆品，更不要说化妆的技巧了。在她的面前，你看不到色彩的浮华，看不到用色的过度，仿佛所有色彩都被她巧妙合理的用在了最适合的部分。因此上，一切让人觉得那么和谐、融洽、舒适，得体、大方……就连她的各种配饰也都令人惊叹，比如她围在河流上一条毛绒绒的芦苇围巾，在逆光的照耀下显得透亮而晶莹；比如她将一个鸟巢点缀在杨树的发际，就像别上一朵小小的花饰；比如她把阳光抹在草的眉毛间，所有的草便立刻鲜活了许多，即便秋风萧瑟，也看不出哪棵草有任何颓废的神色，哪怕是已经枯萎了的一棵野草，也给人一种死亡的平静和安详。
　　 这一切，就在我河流的对岸美好的存在着。仿佛这些全是我私有的家当，给我满心的富足。
　　 午后，天空中零散的云朵开始聚集，不到半个时辰，整个天空就像蒙上了一块灰色的轻纱。风开始骚动，更多的树叶在空中翻飞着如彩蝶一样落下来，显然，一场秋雨的演出就要登场了。
　　 我所幸静静的坐在河边，不急不躁的等待着这场秋雨的前奏。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帐篷已经搭好，怕淋雨的物品我也都收拾妥当放在了雨棚下边。我周边空落落的，就一片荡漾着原始诗性的荒野，似乎也和我一样正静静的等待秋雨的光顾。
　　 此刻，河流安静了许多。浑浊的流水旋转着刚刚被秋风吹落的各色的树叶，如是一条流动的花圃。当天空的灰色愈加浓重的时候，世界瞬间安静极了。似乎安静是需要用一种颜色来渲染的，而灰色无疑最为合适了。红色没有这样的能力，黄色也不能。紫色？绿色？白色？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然考虑的最为周周全。在整个天空都被灰色充满的时候，那种旷世的安静仿佛早已做好了准备。不多时，先是一滴雨穿过这灰色的安静落在一片树叶上，随着，更多的树叶开始微微抖动，那是雨滴渐次的敲击，就像是一位鼓手，在雨的序曲里最先敲起热情的鼓点。
　　 雨滴不是很密集，就像秋天在唱一首舒缓的情歌。秋风也是舒缓的，犹如乐队中的小提琴演奏家。面对这个庞大的演出剧场，我有些着迷了。再看眼前的河流，仿佛这一河的流水也充满了音乐的韵律，细细的波纹律动着，摇曳着落叶的缤纷。水草在浅流中摇摆、旋转，一如水中芭蕾，优美、高雅、传递着自然优雅的气质。
　　 雨滴轻轻的落在河面上，依然很舒缓。河水优雅的迎合着，像是一位老人在迎接从远处归来的亲人，间或，雨滴在泛起一朵朵激动的涟漪后便很快融进了河流的怀抱。你再也分不清这一河的流水中，哪一滴水是雨水，哪一滴是河流源头的泉水。她们已经融为一体，如是一次隔世的团聚，那么热烈，那么充满久违的热切，那么让人羡慕。想来，这场小小的秋雨，对于一条河流来说，无疑像掀起了一场久违的团聚的热潮。你如是能从这流水欢快的歌声中，听到她激动的回应。
　　 我静静的望着这条河，觉得这一河的水，满满的，全是爱的荡漾。
　　 不久，雨停了。
　　 一个雨后的世界以清新的面容呈现在天地之间。我的视野里满是湿润的树、湿润的草、湿润的泥土和湿润的云。一只鸟从对面杨树的枝梢上一跃而起，瞬间震落许多留在树叶上的雨滴，亮晶晶的，仿佛是杨树对她这美丽的一跃发出赞美的掌声。这只鸟以蛙泳的姿势先是收拢翅膀优雅的向低处飘落，随之又很快展开翅膀，只轻轻的拍打几下，便划出一道向上的美丽的弧线，俨然像一个冲浪者。很难想像，在那种优美的飞翔的过程中，一只鸟儿会怀着多么美好的心情，在天空中尽情歌舞。我不知道，它的视野之内，是否也被一条河流深深的吸引，或者被一片荒野激起它歌唱的欲望。它很快就越过河流，像一片飘过的羽毛，成为河流之上一幕美丽的景象。我一直盯着它一起一伏的飞过一片树林，然后消失在一片蒙蒙的雾气中，恍若它飞入了仙景，让人浮想联翩。
　　 如果它是去约会，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幕！
　　 我搬了椅子，重新坐在河边，光阴被雨水洗的新鲜又透亮。
　　 流水的声音似乎有着一种永恒的魔力，它让人永远不会厌烦。那毫无矫揉造作的原始的鸣唱，总是涤荡着人内心的浮尘，让你心境清新干净。这中古老而永恒的声音总是传递着一种大地的深情，让那些需要被滋养的生命永远怀着一种美好的期盼。每一条河流似乎都具有一种无私的情怀，它们经历千百回的流转，仿佛就是为了滋润沿途的生命。哪怕有一天被人为或者自然的左右遭遇断流，她也会把最后一滴水留给一棵顾盼的青苗或者一粒干裂的尘土。
　　 这是一条河流义无反顾的个性。她以全心全意的爱，滋润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
　　 即便是流过我眼前这片荒野之上丈把宽的小河，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伟大光辉。在我看来，不管是一条大河，还是小溪，她都是这片大地上令人值得尊敬和深爱的尤物。她给予自然以灵气，给予大地以滋润。
　　 于我来说，她不只是让我得以生存的滋养，更给我以心灵和灵魂的滋养。
　　 哪怕是一条远离我生活范围的陌生的河流，我也会深深的爱恋，并总会在意识中想贪婪的占为己有。
　　 总觉的，我应该有一条自己的河流，并能让我深爱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