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清明节，难得我有空，老樊也放假，两个人一起去管家，特地去祖母坟上烧点纸，顺便看看父母。
　　 祖坟在蚌蜒河南岸，倚着圩子，对着河水，蚌蜒河绕着公墓，转弯向北，一个圩口，把管家庄的东泊和蚌蜒河连通起来，那一片墓地就在活水环绕之中，族人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
　　 进了村，先回家，如果爸爸妈妈在家，就一起划船去。还没有到家门口，遇到邻居大妈，她喊住我：“你爸爸不在家，划了船去了圩外。”
　　 “哦，大妈，我妈妈呢？是不是在哪家打牌？”
　　 “你不知道？”邻居大妈说，“你妈妈跟人家去浙江采茶了。”
　　 去浙江采茶？我一听，心里火上了堂屋！她怎么可以这样不听话！
　　 我爸爸今年七十九，妈妈七十五，两个人一天到晚，好像不干活就难受。以前种着几亩地，弟弟一家在外面做生意，只要有人回来，妈妈就忙碌起来：新碾的大米，装成五十斤一袋，这样上下车好搬；十斤的油壶，灌满了自己压榨的菜籽油；春天用菠菜香菜腌的咸菜，秋天腌的萝卜干，早用方便袋分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临走前，爸爸用三轮车装了，一口气骑着送到顾庄车站，帮着搬上车，还心有不甘地说：“下回有顺便车，多带些，省得在外面买。”其实弟弟都五十岁了，儿子结了婚，孙子孙女都有了，一家人吃的粮油，都是爸爸妈妈种的。
　　 我和妹妹是嫁出去的女儿，也一直在爸爸妈妈心里。姨侄、姨侄女和我女儿，小时候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爸爸妈妈给粮给油，我们都不好意思要。妹妹在外面打工，难得回家，沾爸爸妈妈光就少些。我住在顾庄，爸爸妈妈隔三差五送东西给我，送来了我又不好再教他们拿走。记得有一年，两个人撑船，送给我几麻袋新收的菜籽。看着我生气的样子，爸爸妈妈陪着笑脸说：“我们把菜籽存在顾庄油厂里，换成油票，你要吃就去打一壶。”三百多斤菜籽，换了一百斤油票给我。害得左邻右舍，都叹息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父母。
　　 最近几年，我和弟弟妹妹商量，不让父母再辛苦，把几亩地流转给别人种。谁知道他们还是闲不住。两个人除了把几分地的荒岸荒圪，盘得花园似的，爸爸还替人家种田大户打工，得空去张长鱼。妈妈更是没得说头，去年春天，竟然和乡邻们结帮去浙江，帮人家茶园采茶！我刚刚听说，恨不得马上去逮她回来。她又没有手机，爸爸又不告诉我地址，姐妹三个，只好干着急。
　　 今年春节，姐妹仨给爸爸妈妈订了规矩：不许再给人家打工，无聊了，可以摸摸荒圪，平常吃吃玩玩，也给我们子女留点脸面。两个人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说话不算数？
　　 到了蚌蜒河边，也没有看见爸爸的人和小船，老樊问在河里理渔网的渔民，说你老丈人刚刚回去。我们俩去墓地，给爷爷奶奶烧了纸钱。我指点着：这是我老爷爷老奶奶的坟，旁边是二爷爷二奶奶的，我们家这是老二房。大房只传下一支，那就是我大爷爷大奶奶。中间一个墓，是我们五代祖，碑上面还有名字：王长龙。
　　 我一个个介绍，老樊一处处烧纸。老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六岁，我还记得小时候，老去骗他的零食吃。镇江的姑奶奶回来，买了好多没有见过的零食，老爷爷用一个小篮子装了，挂在二梁上。曾孙辈里，我最大，也最得老爷爷疼爱。我过会儿就跑去老爷爷的三架梁小屋，讨好地说：“老爷爷，我来陪你玩。”
　　 老爷爷就满脸笑容，从挂在二梁上的篮子里，抓一把好吃的给我。东西到手，我转身就走，等我在堂弟堂妹面前吃完，再去“陪他玩”。我有一个小姑姑，比我大三岁，她从来要不到老爷爷一样东西。
　　 然后离开的是二爷爷，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每次放月假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看他咳得难受，我就回家，摘下树上的梨子，削去皮，切成一块块，用白糖腌好，送给他吃。
　　 最盼望我回家的是大爷爷。他眼睛不好，老流泪，眼睫毛都烂了，成了短短的茬儿，戳着眼睛，更流泪。总要求人，帮他把睫毛茬儿揲掉。他总是夸我，揲得干净，不似她们敷衍他。
　　 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奶奶，她操劳了一辈子，帮我带大了女儿，等我有能力回报她的时候，她得了老年痴呆，虽然爸爸妈妈精心伺候了八年，可奶奶已经食不知味了。想到奶奶的音容笑貌，想到奶奶的恩情，我潸然泪下。
　　 回到家，爸爸也刚刚到河口。我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他知道犯了错误，连忙解释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们说。”
　　 我生气地问他，是不是我们给的钱不够用？他笑着说，钱多哩，不过你妈妈舍不得用你们给的钱。
　　 我们姐妹三个都知道，爸爸妈妈有这个坏毛病：舍不得花子女的钱。就商量好，过年过节，弟弟妹妹买吃的用的，平常我离家近，就是我买。一般家里也不缺吃的，她要赚钱买什么呢？
　　 爸爸说，你妈妈抽烟，一个月要两三条哩……
　　 我明白了，我们平常都反对她抽烟，讲多少抽烟有害健康的道理给她听，当然也不会买香烟给她。她是为了花自己的钱买烟，才去帮人家采茶的。我心里很是自责，妈妈已经七十五了，她再怎么戒烟，还能再活七十五吗？一路上回顾庄，我就跟老樊说：等妈妈回来，我就买香烟送去，以后买东西，也要包括香烟。
　　 老樊问我，你不怕她吸烟有害健康了？
　　 不怕！只要她活得高兴，吃煞她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