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顶上，我绑架了父亲的女人。
　　 女人是我的继母，但我从不喊她妈，因为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叫胡丽鹃，过去她是我父亲刘长江手下的一名员工，人长得漂亮，而且有学历。刘长江看上她，并把她弄到手，可以说是非常有远见的，他想让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给他生个儿子。现在刘长江经营着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固定资产上亿，在Z市可以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但是，我不稀罕这个父亲，虽然他有钱，可我恨他，因为他气死了我母亲。我绑架他的女人，不是为了敲诈他一笔钱，而是为了报一掴之仇。长这么大我妈从没动过我一手指头，刘长江也没有打过我，他最多向我吹胡子瞪眼，吓唬我一下。因为那个时候有母亲护着我，在刘长江发怒时，我会像一只小鸡那样躲到母亲的胳膊下，但是母亲被他气死后，我的处境就惨了。为了一个女人，刘长江毫不念父子之情，居然打了我一耳光，把我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了一个下午。我绑架他的女人，这叫一报还一报，当然我知道那个女人是无辜的，我还知道那个女人是刘长江的心爱之物，我绑架她，这是迫不得已。只要他刘长江向我服软，说两句好话，说不定我就把她放了，谁知他把警察带来了。
　　 知道Z市的古玩市场吗？你不是Z市人当然不知道了，也许你听说过。没错！古玩市场就在太平路，与电视塔相隔一条马路。我过去的家就在古玩市场附近，站在我家的窗子前可以看到古玩市场的全貌。刘长江是怎么发迹的？不瞒你说，他就是靠倒腾古玩发财的，据他说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只玉兔，一倒手买出了一个天价。我们都知道古玩市场的真货凤毛麟角，赝品大行其道，当然也有珍品，不过除非你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才可甄别。刘长江怎么能慧眼识珠，这要从他看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说起。作为“鉴宝节目”的一个忠实观众，他看得非常认真，还买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积累了大量知识。他能够在鱼目混珠的古玩市场披沙拣金，淘到那只玉兔，与他天天蹲在古玩市场不无关系。玉兔是汉代的，而买玉兔的人是谁，我不得而知。我想那个买主要不是个大款，那就一个行家，要不然他不会一掷千金，下那么大的本钱。刘长江穷人乍富之后搞上了一个女人，为这事母亲愤慨不已，与刘长江大吵大闹，最后喝药自杀了。刘长江害死了我的母亲，我能无动于衷吗？不能，所以我绑架了他的女人。
　　 过去我家住的是筒子楼，经常停电停水，而且又是住在最顶一层，夏天热，冬天冷，那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母亲毫无怨言地跟着刘长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到头来却落得个自杀的下场，我能心安吗？我绑架刘长江的女人，只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而他却把内部矛盾扩大成敌我矛盾，居然报警了，他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现在我已爬上楼顶，还有那个女人，我手持一把蒙古刀，虎视耽耽地俯瞰楼下的警察。我看见刘长江，看见一个警察正拿枪瞄准我。于是，我缩回头，对那个女人说，看到了吗？他们想干掉我。
　　 你爸爸不会让警察开枪的。女人说，你是他儿子，他怎么舍得你？
　　 刘长江会念父子之情吗？我点上一根烟，又往楼下看了一眼，我看到黑压压一大片脑袋。刚才只有刘长江和警察站在楼下，现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像黑压压的一群蚂蚁，他们吵吵嚷嚷，但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看到夕阳。我看到夕阳如同一条干渴的鱼那样张大了嘴巴。
　　 他们会开枪吗？女人害怕了。说我不想死，我们下去好吗？
　　 我说他们不会对你开枪的，他们的目标是我。
　　 我也不想看到你死。女人说，你还年轻，就这么死了，不值！
　　 打电话报警的人是钱红梅吗？我想事情也许是这样的：钱红梅先把电话打到刘长江那里，对他说我绑架了胡丽鹃，刘长江故做一无所知，问人在哪。钱红梅说你先别问人在哪？你最好先拿钱来。刘长江说，那好！你想要多少？钱红梅说出一个天价。刘长江说，我马上派人给你送钱去。钱红梅收到了钱，她便把我的具体位置告诉了刘长江，于是刘长江就报警了。其实，我早就告诉刘长江我绑架了胡丽鹃，但钱红梅不知道。这是我和刘长江之间的事，我不想让其他的人掺和进去。
　　 也许不是这个样子。钱红梅害怕我真的把胡丽鹃给杀了，就打电话报警，说我绑架了刘长江的女人。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她不愿看到我进监狱，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她不想在孩子生下后看不到自己的爸爸。
　　 我又朝楼下看了看，楼下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天不冷，而胡丽鹃却在打哆嗦，她的嘴巴发出嗒嗒的声音。
　　 我是在发现警察来了之后才决定把胡丽鹃弄到楼顶上去的，本来我是要打算放她走的，谁知警察来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弄假成真。我对胡丽鹃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演一出好戏让刘长江看看。胡丽鹃说，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我说，我们上楼顶说去。因为我拿刀威胁着她，所以她不得不听我的。到了楼顶，我说只要你配合我，我不会伤害你。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现在你是我的人质，我要威胁一下刘长江，看他有什么反应？我没有想到胡丽鹃居然点头同意了，她说这很刺激，真的！不过也有些冒险。我说，过去我们只有在警匪片里才会看到这种事，但那都是假的，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荷枪实弹的真家伙。胡丽鹃说如果这是拍电影就好了。
　　 胡丽鹃比我大不了多少，她被刘长江养在一栋别墅里，除了一个保姆，她很少与他人接触。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又颇有姿色，生活虽然奢华，但她的内心却是空虚的，这种女人怎么会自甘寂寞呢，所以她虽然有些顾虑，但还是答应了，甚至不无激动地说，我会配合你的。她也想玩一次心跳。
　　 但是，当警察对我们喊话时，她害怕了。我问她害怕什么。她说，他们真的会开枪的。我说，他们不会瞄准你，要开枪也是对着我开。她说，万一子弹打偏了呢？
　　 她在发抖。我想她真的害怕了，要不然她不会抖得这么厉害。我把她揽在怀里，发觉有些喜欢她了。在这之前我对她可没有这种感觉，她嫁给刘长江，嫁给一个整天吃壮阳补药的糟老头子，其用心路人皆知。刘长江有钱，身体又不怎么好，等他完蛋了，那他名下的财产还不全归了她。她把青春献给刘长江，虽然让人感到可惜，但在这个金钱当道的社会，她这么做也无可指摘。谁不想生活得好些，谁愿意过那种为了吃穿而疲于奔波的生活。胡丽鹃受过高等教育，她想问题肯定比一般人要有远见。
　　 你真的喜欢刘长江？我问道，你喜欢他什么？
　　 她说，他对我好，像一个父亲。
　　 你知道我很小就没了父亲，而刘长江对我就像父亲一样。她又说。一个男人能像一个父亲那样爱一个女人，你说这个女人还奢望什么？我不仅从他那里得到了物质上的满足，我还得到了父爱。
　　 她对刘长江的美化让我感到有些不高兴。刘长江可没有像一个父亲那样爱过我。过去我们穷时，他整天发脾气，稍不顺心就摔盘子砸碗，等他有钱了，他却气死了我的母亲，对我也不闻不问。刘长江没有胡丽鹃说的那么好。她管中窥豹，看到的只是刘长江的一面，而不是全部。
　　 一提到刘长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我把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把刀子拿开！胡丽鹃说。你不是说在演戏吗？
　　 我说，如果我拿开刀子，那怎么能叫绑架呢？
　　 你要是一不小心把我的喉管割断了怎么办？胡丽鹃说。
　　 我说，你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数。
　　 楼下静得怕人。那个持枪警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刘长江和一个当官的警察在说着什么，他抽着烟，不时抬头朝楼上看一眼。他们似乎不再关心我。也许他们是在麻痹我，趁我放松警惕时对我下手。
　　 给我弄一架直升飞机来！我大声说，要不然我就杀死她！把她从楼上推下去！
　　 你可不要乱来啊！胡丽鹃说，你说过的，我们只是在演戏给他们看。
　　 你不想去美国吗？我们开着飞机去美国，或者去巴黎，去伦敦，去加拿大。你想去哪，我们就把飞机开到哪。我说，要是他们弄来一架航天飞机就好了，那我们就到月球上去，到火星上去。
　　 楼下的刘长江沉不住气了。他大声地喊道，刘亮，你冷静些，不要干傻事！
　　 你刘长江不是本事大吗，有本事你给我弄架飞机来。你那么有钱，弄架飞机还不是很容易吗？我发觉我入戏了，像电影中的匪徒，暴躁地叫嚷着。
　　 刘亮，快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告诉他们我们只是为了好玩才这么做的。胡丽鹃后悔了，声音发颤地说，我不想看到他们开枪打死你。
　　 那个持枪的警察终于又出现了，他藏在对面的一栋楼里，黑洞洞的枪口从四楼的一个窗口里伸出来，而我正暴露在枪口之下。我躲在胡丽鹃的身后，手里的刀子横在她的脖子上。只要她挣扎，那么我就会割断她的喉管，让这个黄昏血流成河。
　　 夕阳好像被固定在了那里一样，很圆，很大，就像刘长江生气时瞪大的一只眼睛。刘长江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他训斥我时总是把眼睛瞪大，以此来增加他的威严。那个时候我是非常害怕他瞪眼的，母亲也害怕，但为了我母亲却置刘长江的拳脚相加于不顾，如同一只老母鸡那样把我庇护于双翅之下。后来，刘长江从事房地产开发，当上天马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戴上了眼镜，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因为有一层玻璃隔着，他再对我吹胡子瞪眼就没有多大威力了。
　　 钱红梅为什么没来，难道不是她打得报警电话？我想这个时候钱红梅应该在场才对，那么警察就会通过她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可她没来。
　　
　　 愈堕落愈快乐。
　　 我是在和刘长江闹翻之后认识钱红梅的，当时她在一家酒店做小姐。那天，我打劫了一个女人，从她那里弄到了七百块钱，心里很是高兴，就一个人去了一家酒店。我问有没有单间，被我问的那个小姐说有，然后带我穿过一条仄仄的走廊，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单间。我坐下后，她拿菜单要我点菜。我点了八个菜，又要了四瓶啤酒，而她还站在那里不走。我问她为什么不走，她说就这些，不要别的了。我说我一个能吃多少？她说，要不要找个小姐陪你，我看你一个人挺孤单的，万一喝醉了也好有人照顾一下。我说，你就不错，我看就由你陪我好了。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又是怎么上楼的。等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吓了一跳。一个女人躺在我的床上，见我大叫一声，她含糊不清地说，还早着呢，睡吧！睡吧！我说，你是谁？你怎么跑到我的床上来了？她睡眼惺忪，说这么快你就把我忘了？我是钱红梅啊！我们昨晚在一起喝酒来着，你喝醉了，我只好把你送回家，是你不要我走的，说你一个人孤单，我只好留了下来。我想不起来了。我的头昏昏沉沉的，胃也有些难受。我喃喃着，你叫钱红梅，你是酒店里的一个小姐。她说是啊是啊！她从我的被窝里钻出来，居然一丝不挂，而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着我的面打了一个哈欠，问我她的内裤跑哪去了。我没有看到她的内裤。她看我一眼，突然笑起来。我问她笑什么。她才说你怎么穿上我的内裤了？我低头去看，不想果真穿了一件女人的内裤。我不好意思了，忙去脱她的内裤，她却说你要是想穿就穿着吧。我说，不行！我怕染上病。她又笑起来，说你都和我把那事做了，怕也没用了。我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我和她做了那种事，而她是一个小姐，我为我的堕落自责不已。她说你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虽然我是个小姐，但我并不像你想得那样龌龊肮脏，我没有病，也从不接客，昨晚如果不是看在你一次次求我的份上，我才不会同意呢。好了！我们做饭吧，我都饿了。她起身穿上衣服，然后去了厨房。
　　 其实，自从我和刘长江闹翻后我就堕落了。一个人学坏太容易了，不用老师来教就可以学坏。
　　 我是刘长江的儿子，虽然他对我不闻不问，但他每月都给我一笔钱，而且数目不小。和他闹翻后，我就不再要他的钱了，他呢，当然也不会再给我钱了。为了吃饭，我必须想办法弄钱，要不然我就得饿肚子。一个人一旦走上邪路再回头就困难了，那条路是通往沼泽地的，只要你一步步滑下去，你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最后被沼泽吞噬掉。我第一次打劫时差点失手，心跳如鼓声，我相信那个被我打劫的女人都听见了。那是一天晚上，我饿了一天，有气无力地来到京沪线下的一座叫二十米桥的桥洞下。白天这里是算命者出没的地方，晚上经常有人在此打劫。桥下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打劫，而是想到下面撒尿。正在我撒尿时，一个黑影走了过来。我咳嗽一声，目的是想告诉那个人我正在撒尿，谁知那个人声音抖索地说，你要干什么？说话的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很细，听上去有些变调。我这里只有五十块钱，她说，你想要那你就拿去。我还在撒尿。我想她肯定误会我了，要不然她不会害怕，而且说要把钱给我。我说，你误会我了。听我这么说她终于如释重负，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遇上劫路的了。我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那个声音似乎在说，刘亮你已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应该吃点什么。我说，刚才我不是打劫的，但从现在开始我决定打劫了。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借着车灯我看见那个女人已不再年轻，大概有三十多岁，她向那辆汽车挥着手，但车上的司机没有理睬她。汽车开过去后桥洞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突然大喊救命。我迫不得已，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其实我比她还要紧张，身子抖得厉害，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她挣扎着，试图掰开我的手。我说，把钱掏出来，要不然我给你一刀子。听我这么说，她不再反抗，乖乖地掏出了两张钞票。我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把她的钱装进了口袋里。她没有走，而是站在黑暗里，我能够感觉得到她身体的颤抖，连她周围的空气都在跟着发抖。我一屁股坐下来，呼呼直喘，后背上的汗水哗哗流淌下来。我可以走了吗？她说。我点点头。她又说，我只有这么多钱，真的……我说，走吧！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