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这座体格庞大的帝都，巍然而立于中国北方边缘。然而，凝结于它身体内的中国情结却顽强不改，仍然浓郁如始地如一粒种子的活着；犹如某一个人体内特有的家族基因，紧实而牢固甚至有些顽强，保持着自成一体却又显著大气的特征。
　　 其中，农历的二十四节气，就是身处宏大气质里，一份最为稳定又显现的属性联系。
　　 第一次切身感受，是源自于前几年的一个秋天，从家乡的边城阿勒泰到首府乌鲁木齐市，然后又乘坐飞机从新疆到了首都北京，这是一个接近3000多公里的旅途。虽然仅有短短四个小时的路途，虽然仅在一个月里毫无经心的异地时光，这种旅程的间隔和距离，让我足够刻骨地体验了从边地到首府再到首都历经三个不同秋季的迥然。
　　 我的家是中国最西北边陲的一座山城，仔细一看就看到它站在中国地图的尾巴尖上。阿尔泰山脉中10月的天气，正是这座山城的最为抒情的浓秋之季，不同的树种依着不同的个性，纷然而至，呈现出浪漫的金黄色、活力的碧绿色、热烈又稳重的浓红色，加上梦中透明的蓝色天空，远近皆是悠然飘荡的一堆堆白云；仰头望去，白皑皑的边界雪山，山那边就是国外，就是俄罗斯、蒙古和哈萨克斯坦；城市的街道很空阔，有时显得很寂寞，被车轮一次次惊醒起来的灿烂落叶，纷纷扬扬像一群飘飞的蝴蝶，惊怵地飞起又懒洋洋地落下，时而聚会时而纷飞的画面好不热闹，会浮起一片童心的惊喜。这是一幅极乐世界才有的景观，令人醉入骨缝之中，乐于肺腑之间，达于情怀之境，忘于纷落惊飞的季节。小城的烈性，还有小城的率性，皆与世外之情的景色，搭配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像海外作家朱德庸笔下流露出来的画面，让人瞬息间忘掉了自我存在，直接干脆地和衣躺着，与原始的大地融为一体。
　　 进入秋冬的季节里，人们除了努力积蓄丰富的过冬物质以外，还会在闲余之际呼朋唤友，喝着烈性馥郁的白酒，吃着喷香的手抓肉，聚集一起唱歌跳舞，为迎接和庆祝新一个冬天的来临而碰杯祝福。窗外的白雪秋叶般纷纷落下，室内热烈的气氛浓郁无比，颇有一番俄罗斯大地上被歌颂着的生活气派。
　　 及至到了乌鲁木齐市，这里却是一番夏末初秋才有的感觉，早晚清凉和中午的暑热交错着，淡淡的清风里初显出早秋的气息，在清真寺祷告的呐喊里，时光慢慢悠悠地走着，如同马蹄表座钟上的指针，又像狭窄的巷子里甩着一根尾巴走动的毛驴。城市的秋天里虽然有了一些着急而来的黄叶，与大片的绿色相比，却显得有些零星和仓促，绿色仍然继续地延伸着夏天的统治。虽有穿着花布裙衣和绾着长袖的中老年人，更多的市民穿着的依然是一派夏天热情的单衣短衫。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她们用裸露和展示出年轻胴体的精致和美丽，仿佛根本就没有秋天要来的意识；依然露着白晰的皮肤、光洁的胳膊和精致的小腿胫骨，轻歌曼舞，婀娜多姿，给这一座渐渐庞大的多民族聚集之城，涂抹着一层层青春烂漫、异域风光和风情的色彩。
　　 飞机在高空中盘旋，俯瞰着机翼下一望无际的帝都之城。能用千里之长和广阔无垠感受到的平原之央，这座用时光和财富反复堆磊、渐次耸立而起的巨大城市，即使仅仅用于眺望，仍然是一份无比壮观的精神享用。这座用尽数百年漫长时光，借助天下人力物力和精华荟萃所建成的都城，正显着一副不可阻挡的劲头，带着一身现代化的披挂和努力向前奔去的胆量能力，忝列为世界型繁华之都的行列。下了飞机，进入北京，冬天与秋天俱无踪迹。仿佛又穿越了时光，走进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坦胸露肤之间，有了一派炎炎夏天的万千气象。绵延不尽的十里长安大街，两边仍是绿树蓬然，热闹而且轻松的南锣鼓巷正是人潮如强，暑气正浓的大栅栏商贩们掀起了起伏的呐喊，还有遍地布满了集市摊位的天通苑、动物园等地哪里有一丝迎接冬天的概念？
　　 纵横六千里的故国，居然隔着一部五千年的历史；仅仅用二十四节气车轮缓缓辗着的农历纪年里，时时显出隐含在中华民族足脚下遍地习俗里的耕种距离。从故乡到北京，从边地到首都，从乡村到城市，农历像影子始终不离，伴随着公元纪年的辐射，明里暗里双双偕伴，正由远而近、由浓而淡、由错离而聚合并肩而来，渐次层递地表明了现实之间两种纪年的相异。这是物质意义的距离，它与人间理解的不同路程，造就出一种民族式的最大差别，进而形成了从村落到部落的巨大差距。不难理解，也不难感受，由稻米到麸面再到肉酪，由稼禾到屯垦再到牧场，由治统到辖管再到守边，不念经饮食、守业还是护边，这三种因为历史的过程而铸成的不同标志，依然会因为距离而显现差别，依然会因为时光而错乱成永久的误识。
　　 当我的家乡仍然坐落在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的经纬里，到了儿童节那一天，仍然会有飒飒的寒风，满怀一脸的阴谋从半开的窗前走过时，我的父母和他们那一代血液里流着农业的军垦人，习惯地拿出一本农历的坐标，再一次从边地季节的误判里，无法找到春天的节气时，继而开始失望、接着失望，最后变得绝望，他们终于丢掉了基因里起伏波动的农历情结。这也是我们这一代新疆人始终坚守着公元纪年、甚至把父母农历的生日换算成公元的年月日，豁然洞开，开始在户口本和身份证上、在课本和作业本上，赫然写着公元名称的最大理由。
　　 从隆冬的新疆阿勒泰，来到中原腹地的北京城区，突然发现，时间无比厚爱地让我提前了两个月，预先地感受到了今年春天的温暖。这是新疆五月中旬以后才有的气温，居然被我提前地享用上了。脱下的不仅是棉衣，而是一种疆域的差距。进而，不仅是两地之间的差别，而且更是地理区域引发的生命体验之间的距离，是边境与首都的之间、牧民和市民之间、游牧与农业之间，错过的响应与无人接应的唱答。
　　 在充满着屯垦守土色彩的新疆军垦大农业之中，跟着阳光的冷热耕稼，看着野草和绿树的色泽种植，神圣而被世代恪守的农历节气表，陌生而无用，与我们的农牧生活多么不搭界，我只能说，汉民族的二十四节气只是一种用于记录或被记忆的概念而已。新疆第二代的汉族人只能勉强而且无奈，他们走上了逐渐遗忘和丢弃农历的小路，用疑虑迟钝的双脚拐向了另外一种生存的方向，尽管仍会回头顾望从春到秋的严格过程，会翻看着一本本枯黄的历书，最终，仍然完成了与故乡的隔离，实现了与内地生活与家族的最后告别。
　　 对我而言，农历始终就是一首儿歌韵律的清凉，是一份记忆里散发的泥土气味，就像父母嘴里谈起的家乡、谈起的内地家族一样，它们是那么的遥远而且陌生，隔着一条数千公里的冰冷铁轨。
　　 女儿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后，知道我喜欢吃稻香村的点心，想从北京的食品平台网邮购两盒，我很高兴。谁知点心寄了一个月不见动静，左等右等后才从女儿处知道，要寄的点心价格是不高，也就是一百来元的价格，倒是从北京寄到新疆阿勒泰的运费那个高呀，真的出人意料，挺吓虎人的，居然花15000元也打不住的邮寄费用，这一番充满着野蛮粗狂状态的组合动作，真把人吓得人不敢再寄了。事后想想，就是老人们打着飞机来回二趟亲自在北京买着吃，也花不完这一笔寄两盒点心的运费钱呀。敢情人家不是不卖给你，而是让你亲自来趟北京亲自买着吃，同时也顺便旅游一下首都，这种带着美意的营销和政策，真他奶奶的挺善解人意呀。
　　 在我以为与农历无关的时候，春节才过，依次出现在文字里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白露、霜降、冬至……如诗如梦般一个一个地出现时，在我孤单已久的内心深处，突然涌动和波动着一种近在咫尺的熟悉，泛起和扰动着一份亲人兄弟在异地相遇、血肉相至的亲切感。我才发现，不论我怎样努力和淡漠，却实在无法躲避和逃离，来自远古时就留存在身体基因里的那一份记忆。
　　 生活中每年一次，按着时间规律地浮现的农历节气，会华丽地转身，成为一串串隐藏在生命深处的符号。忽然之间，沿着春夏秋冬的有序变化，我发现了自已的渺小与无奈，这是一种连地理距离和区域范围都无法阻止的凝心聚焦，这是一种泛生于不同生物、不同植物和各类浮游物生命痕迹里的欣喜。
　　 同样，我也无法左右自己的明天，就像无法淡化二十四节气里，每一组充满青草气味的词语。
　　
　　 二〇一七年二月二十一日初稿于北京怀柔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