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艳猛地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边擦额头上的汗，便推了推睡得嘴角流涎水的男人：“满福，你答应我的事怎么样了？”
　　 “我给你答应撒事咧，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神经。”满福哼哼着翻了个身，用被子把头都蒙了起来。
　　 红艳气得用力推搡“什么态度，我就问你百亩药材基地的事有眉目了没？”
　　 “以前是自家事，说种就种，现在旅游精品村事关乡亲们的切身利益，需一级一级研究可行性后才批准，着什么急啊。快睡觉，明天早晨还要给葛根锄草呢。”说完，满福又响起了鼾声。
　　 红艳看着旋即睡着的满福，无奈地摇摇头：“他大给起的名字还真形象，不愧叫满福。吃饱睡好，就满福了。”
　　 红艳姓王，西华王村人，一个哥哥。但五岁之前，除了哥哥，还有三个姐姐。她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普遍不怎么重视教育，农村孩子能顺利读完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别说人们口中“赔钱货”的丫头片子了。红艳却成了凤毛麟角的高中生，她之所以能顺利完成高中学业，皆因为小时候家里的一次重大火灾：1981年的初冬，父亲单位新盖了两层楼，就是现在人们口中所谓的筒子楼。那时单位统共四十来个人，红艳爸肯定能分到房子，只是不知道一楼还是二楼，也不知道大套还是小套。红艳妈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听说人人有份，还没等楼房干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夜用木板搭了个简易地铺并派三个姑娘和儿子强占了二楼的一间结构好、采光佳的大套房子。刚刚盖好的楼房本来潮湿，红艳妈怕孩子们挨冻，便用火盆给孩子们取暖，结果三个姑娘煤烟中毒而死。那时，红艳才五岁，她脑子里深深刻下睡在地铺上口吐白沫的三个姐姐扭曲的表情。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大清早爸妈拿着铁锨、扫帚，她拿着拖去打扫新房子的情景。
　　 红艳跑在最前面去敲门。
　　 妈妈也在后面喊着“红儿，红儿，快开门。”半天还没人开门，妈妈气地骂了起来。
　　 后面扛着扫帚的爸爸笑着说“好好说话，今天不上学，娃们想多睡一会儿。”
　　 “你就好好惯，都惯上头了，还惯。我怕他们贪耍，睡前再三安顿让早早起来，打扫卫生搬家，几个懒怂咋还睡着呢。”
　　 “快起来，看你妈燥咧着。”红艳爸重重地敲起了门：“这怂娃，咋一球样子。”
　　 姐姐们睡的卧室靠楼道有一排窗子，性急的红艳垫起小脚隔着窗缝儿看见姐姐们还睡得死死的。
　　 “妈，他们没醒来。”
　　 爸爸跟着过来一看，脸势突然变了。二话不说用脚踹门，红艳妈还嫌用劲儿太大弄坏了门锁咋办。
　　 红艳爸两脚踹开了门。左拐卧室地上用木板搭的简易床上，大姐脸色发紫，口吐白沫，右手伸展呈匍匐姿势，就像用洪荒之力在抓前面的救命草。二姐左手抓着下嘴皮，顺着四个手指头流淌的白沫已风干在了指节上，右手似在撕扯线衣领子。三姐的面相最可怕，她像受伤的小鸟紧紧地蜷曲在一起，满身都是大小便的脏物。只有哥哥不知何时滚到了水泥地上，牙关紧闭。
　　 红艳妈吓得拍拍大姐的脸，摇摇二姐的身子，捏捏三姐的手，但她们早已僵硬了。只有躺在地上的哥哥微微抽搐。
　　 红艳妈“啊”的尖叫声划破了被浓雾重锁的初冬清晨，爸爸瞬间失声痛哭后，拿起扫帚下死手地打在早已晕倒的妈妈身上：“你这个扫帚星，看你组滴撒事，让你占便宜，让你占便宜。”望着躺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妈妈，红艳吓得瑟瑟发抖，尿了一裤子。
　　 听见红艳妈的叫声，跑来的左邻右舍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此时，爸爸已仍下扫帚抱头痛哭。他们赶快打开窗户，有的掐妈妈的人中，有的抱着哥哥姐姐往医疗室赶，有的劝爸爸，新房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只有吓坏了的红艳像迷路的孩子，眼前渐渐模糊。所幸，哥哥因为睡觉翻腾掉在地上捡回了一条命。那惨烈的一幕让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妈妈内疚一生，连红艳都至今噩梦连连。
　　 红艳爸伤心过度辞去了煤矿工作，带着全家人回农村去了。婆娘的无知让家庭遭到如此变故，红艳爸下决心一定让孩子读书，不要重复自己没文化吃大亏的老路。但儿子因为那次事故，大脑受到严重损害变得反应迟钝，学习跟不上，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红艳爸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红艳身上，红艳也不负众望，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只是她好像因为火灾事故吓破了胆，每逢大事，眼前便一片漆黑，脑子里更是空空如也。所以参加了三次高考均落榜了。妈妈又惋惜又自责。好在那时高中生少，红艳被供销社招聘去了。结果，她与大南裕村的满福在买年画时认识又谈起了恋爱。为了爱情，红艳宁肯不要铁饭碗也要跟满福，哪怕一辈子种地。爸爸大发雷霆时，想起死去的三个女儿，想起生命的脆弱，便无奈地默认了红艳的选择。妈妈那次事故后，无论面对红艳及弟弟的各种要求几乎是有求必应。虽然很反对红艳的选择，还是想通了：人一辈子争来争去没意思，腿一蹬，还不是都得给阎王爷报到。既然这样，不如让红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人。就这样，在父母的叹息声中，红艳嫁给了满福。
　　
　　 那次的家庭灾难就像地震之后，接连不断的余震，不，比余震更可怕，更持久。三十多年了，至今，红艳还经常在梦里看见三个姐姐在煤烟里挣扎，哥哥则痴痴发笑，而自己则被施了定身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知道有些伤痛每揭一次便受伤一次，却被一股神秘力量在后面操纵着还去触碰，躲也躲不掉，且一次比一次疼痛。这犹如手上的痂，越揭越厚。红艳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她都懂。因此这么多年了，虽然她极力忘却，但中毒场景如影随形，常常在梦中折磨她。
　　 嫁给满福后，年龄渐长，阅历渐丰，她领悟到导致灾难的根源是爸妈的无知。如果那时候爸妈稍有一点医学常识，也许姐姐们不会丧命或极有可能活着，哥哥肯定依旧聪明。如果他们活着，爸爸妈妈、哥哥与自己是另一种生活状态。可如果只是假设，只会让人越来越沮丧。这都是无知与穷惹的祸啊！
　　 从此，红艳一有空闲便博览群书，尤其是医学书。邻居正好是个老中医，红艳便常常去请教。慢慢地，她知道了大南裕的气候适合种药材后，便盘算在自家种植，既可以挣钱，更能救人。满福则固执地认为红艳是异想天瞎折腾，坚决反对。
　　 枕边风吹多了，满福的心思也动了起来。作为村支书的他，年纪轻轻还不大服众。既然不能服众，他偏要干几件利民的好事树立威信。所以，当红艳提出种药材时，满福脑海里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把大南裕打造成百亩药材基地。
　　 正当满福踌躇满志规划时，镇政府领导班子调整了。主持大南裕村工作的是新近调来的女镇长，姓郝。那女镇长比满福还年轻，无论思想、眼界更超前。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镇长，自己唐唐男子汉如果不能给全村人谋福利，怎么好意思。这么一想，加上红艳坚持不懈的枕边风，满福更是信心满满。
　　 大南裕村地域偏僻，是华亭县有名的贫困村。因此，郝镇长刚上任就急着和满福商量脱贫致富的对策。
　　 “李村长，大南裕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为了乡亲们脱贫，你作为一村之长有什么好的建议和意见。”
　　 满福提出在大南裕打造百亩药材基地的构想。
　　 “这个主意好，但有局限性。现在，农村年轻人大多数都出门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孩子。药材种植费力费事，收益周期性长，吸引不了年轻人。我之前在村上转了一圈，发现大南裕依山靠水，树木葱茏，西面还有个石峡，离著名景点___野狐峡也只有3.5公里。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仅仅种药材是不够的。我们可以依托百亩药材基地，大力发展本地旅游业，给其他诸如农家乐等服务业搭建创业平台。近年来国家也出台了许多发展旅游业的利好政策，一可以丰富人民文化生活，二能带动当地经济发展。所以，放着大南裕这么大的一个聚宝盆，干嘛累死累活给别人打工。其实，只要我们搞好旅游精品村项目，抓住全县及周边市县的旅游爱好者的眼球，将大南裕打造成一个集旅游休闲为一体的精品村，大南裕摘掉贫困村帽子指日可待。而且只要打好精品村这张牌，更多的年轻人会回家创业增收，他们除了会带来新理念，更能解决了空巢老人与留守儿童的问题，真是一举多得。”
　　 应了“瞌睡来了有枕头”那句老话了，满福心想。
　　 郝镇长走后，满福兴奋地对红艳说：“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女镇长不亏是有知识见过世面的大能人，比咱俩的眼界开阔多了，以后可得向她好好学习哩！”
　　 红艳点点头：“就是，掌柜的。”
　　 依托百亩药材种植基地打造旅游精品村的规划蓝图可不是凭空而来的，这是女镇长刚上任第二天便去满福他们村明察暗访的结果。王满福听说后，对女镇长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满福前脚送走镇长，后脚便召集大伙开会，传达镇政府的规划意见，但意见被否决了。这很正常，村里大多数是老人，老人们“仓里有粮，心里不慌”的观念根深蒂固，因此，反对毫不意外。尤其是外号“老犟驴”的田宝有反应最为激烈。
　　 如今的年轻人没有捱过饿，自然无法想象饿肚子的滋味，更不能理解老年人的有些想法，还抱怨他们墨守陈规，这实在不应该。举个简单例子，田宝有的名字谐音是“填饱有”。这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别扭？确实别扭，可这名字里却隐藏着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呢。原来，田宝有娘怀他时严重营养不良，生时又饿得没力气配合生产，所以田宝有生下不到一小时，便成了没娘娃。
　　 过去庄户人家起名字有个习惯，缺啥名字里补啥。小小名字，寄托着大祈求。越穷，越爱叫孩子金贵、富贵等。官宦家孩子的名字倒是极力避开了大富大贵之类的字眼。而且，田宝有他娘当年是他爸用家里仅剩的一背篓红薯叶子换来的。因此，伤心至极的宝有爸直接起了个“田饱有”。也是啊，肚子填饱了，什么都会有的。只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反对：这字写出来不雅观，还是谐音田宝有吧！
　　 那时候，像这样饿肚子的心酸事实在太多了，这对现在结婚动辄买房买车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所以这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饿过肚子的老人们在改革开放后，才尝到了“吃饱肚子，干活劲大”的甜头，突然让他们弃粮种药，肯定想不通。
　　
　　 几次动员大会下来，支持满福的人反而在“老犟驴”的影响下，越来越少了。第五次动员大会结束回家后，满福端起黄面珍子做的撒饭感慨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看来古人说的在理，万一药材收成不好，乡亲们又饿了肚子，我就是大罪人了。
　　 旁边的红艳一把抢过满福的碗，随着中立性的“砰”的一声，碗已经在茶几上巍然不动了。
　　 “好好的发什么神经，真是个疯娘子。”
　　 “你明明答应我，大家一起种药材，怎么又打起退堂鼓了。”
　　 “我几时打退堂鼓了？”
　　 “你没打干嘛说古人的老话在理，还说什么罪人的话。”
　　 “你看你这鸡毛猴性子滴样子，我几时说不干了咧？我只是想着怎么让大家伙心服口服一起种药材！”
　　 红艳才慢慢阴转晴：“死男人，不早说，那还不简单，咱家先种当年收益见效的药材，用事实说服大家伙。亏你还当支书，不知道现在的人“不见鹞子不撒鹰”嘛。”
　　 满福一拍大腿：“不愧是高中生，点子就是多。”
　　 “你悄着，别人讽刺挖苦我，你也跟上挖苦咧。”
　　 “这话说的，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不愧是我满福的智多星老婆啊。”
　　 红艳把满福的夸奖理解成挖苦是有原因的。那时候，供销社可是人们眼中的香饽饽。当年红艳为跟满福，放弃了供销社的铁饭碗。为此，不少人在背后嘲笑她：好好的铁饭碗，说不要就不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高中毕业生，脑子叫驴踢了。
　　 农村人憨厚，但也有不少爱拉是非者。不久，这些风言风语便传到了红艳的耳朵里。好在她毕竟高中毕业，涵养不错，没有为这话和谁真正红过脸。事实证明，红艳的眼光确实不错。满福除了身体魁梧地阁方圆十分帅气外，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当过兵见过世面，头脑十分灵活。这不，红艳下嫁没几年，满福就当上了村支书。
　　 说干就干，满福和红艳去长期种药材的苍沟亲戚家取经得知，葛根一年育苗，二年收获，收益十分快，决定先种葛根苗。
　　 回来当天，他们便在自家最好的川地开始挖地，种植在亲戚低价买的葛根苗了。
　　 挖地时，大家议论纷纷。“哎哟，李支书在这么好的川地里挖花园呢”、“谁说的，人家李支书以后改吃草苗苗了，共产党员就是先进”、“宝有，这叫科学发展观，粮食都完蛋”、“你们懂撒，人家李支书种金子豆豆尼”地头边充斥着酸话，风凉话，巴结话……对于这些，满福与红艳笑笑，又弯腰栽苗去了。
　　 刚开始，葛根苗长势喜人，乐的红艳锄草都不忘哼哼两句（甜蜜蜜）。
　　 一天早晨，红艳慌里慌张的跑到了村委会，拉着满福的袖子就走。
　　 “咋啦，拉拉扯扯的，不怕人笑话”
　　 “葛…葛根苗苗蔫不拉叽的，怕是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