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檀香.某人杯】炉火冲天(中篇小说 征文)
一、
自打我有意识以来就记得自己是在阿公阿婆家长大的。
阿公的身体不太好,照医生的意思是要“养”,这说到底还是一种富贵病。阿公阿婆家是个大家子,有差不多上十口人,名义上是和两个儿子分家了,但那也只是说的好听一点,实底里他们还是在我阿公阿婆家吃哩。我住在阿公家的时候,两个舅舅都还没结婚,大概就是看他们没娶媳妇,我妈才敢把我丢在阿公家养着。至于为什么不亲自带我,村上流传着两种说法:一则,因为我是个女娃不讨家人喜欢,一生出来就被扔在离村好几十里的王家山,阿婆舍不得,才偷偷把我给捡了回来;一则,那个时候我爸弟兄多,家里穷,所以养不活我。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长大了听村里一些大人们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也没那个必要去刨根问底了。
阿公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要是学里放个什么假的,他就去田地里帮着干一些地上的活儿。因为身体差,所以阿公也只是做一些不累力的事。实际上就是帮我阿婆打打下手。
我的大舅和二舅常在外头做事,一年到底就是中间往里和过年的时候回来两次。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时,阿婆差不多每日都要给阿公弄些沾营养的东西吃,因我小又没奶喝,阿婆就顺带着让我跟阿公一块吃。 在那些给我阿公吃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当中,麦粉从来是不缺的。大概是天天喝的缘故,没多久我就吃腻了这东西,但我天生胆小,不敢跟屋里人讲不想再喝了,于是常常一个人端着盛了麦粉羹的碗偷偷地像老鼠一样溜进灶屋里去,对着泔水桶一股脑地就把麦粉羹全倒进去,十足一副做贼样。过后还把黏着麦粉羹的碗大摇大摆地放在灶上以充当我已经喝完了的证据。
阿公阿婆家住的还不是现代的钢筋水泥楼房,他们是住在用青砖砌成的老房子里的,后来听我妈讲在她还是姑娘的时候,每天放学了还要帮着阿婆挑青砖。时不时地她还在我面前抱怨,当初长身体的时候,挑砖把她给压矮了,要不然她的个儿定比现在高许多。难怪现在就算家里活儿干不完,她和我老爸也从不让我和大果担水、挑柴。尽管如此,我个头还是比村上同龄女孩子矮一大截。我真是怀疑我老妈到底有没有挑过砖。做房子的时候老人家最讲究的就是风水,阿公家的青砖屋坐北朝南,灶屋和堂厅是分开的,中间隔了一段距离。阿公还在堂厅门口用水泥砌了四级的楼梯,这下可惹祸了。有一天,我屁颠屁颠地拿着装满稀饭的碗登上那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的阶梯,不料被硬邦邦的水泥给绊倒了。本来嘛,小孩子摔倒了是件很正常的事,爬起来就得了,可我偏淘气,把筷子叼在嘴里玩,这不得到报应了?那筷子正巧不巧从口腔里面直接戳穿了我右脸颊上那一层肥嘟嘟的肉,说实话,当时我好像也没怎么觉得痛,不过倒是把他们二老给吓坏了。也难怪,谁看见一根筷子从嘴里穿到外面不被吓到才怪着呢。后面的细节我就记不太清了,只晓得那根始作俑者的筷子被拔了出来,然后阿公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一瓶像碎泥土样的药粉倒在我那破口子上,血貌似也被止住了。这件事也只是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还以为那只是我看过的一个电视剧片段,长大了,摸着脸上那一个凸起的小疙瘩才明白是个真事呢。
老妈说他们姐弟三个都没遗传到我阿公的聪明劲,在那个物质极其贫乏,精神也不富裕的年代,由于我阿公的“政治远见”,他们有幸都被家里送去上学了,只是后来自己不愿读了而已。三个人中数我小舅读的书多些,阿公本来还指望着家里能出个跟他这样有点文化的人,没想到小舅读到高中的时候背着他把睡的铺盖和自己一块从学校里给卷了出去,来了个先上车后补票。没办法,阿公毕竟是个还算开明的人,也没拿家法逼着他再回学校去,只是叫他和大舅一块跟着村上别家后生去学本家手艺去了。
说到我们自家手艺,村里人无不为之自豪,这可是祖传下来的绝活,其它地方上的人没点天赋是想学也学不成的。当然,就算是有那么点天分的人如果没有我们铁家人手把手地教他,就算是学一辈子,这人也别想成功。一些爱耍小聪明的人自认为自己有那么些聪明性,天天跑到我们村里一些工场上去看后生们做工,结果偷偷摸摸地看了半个月,连个门头都没有摸出来。实际上,后生们也不是不晓得有人在偷师学艺,他们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只是他们压根就没把这放在心上,毕竟一般人是偷学不成的,万一他光靠着偷看就学通了这门手艺,指不定他还是小时候被人拐走的铁家人呢!有时候他们还半开玩笑,说会这门手艺的人不用问也知道是铁家村人。敢情他们是拿这门手艺认亲去了。
阿公有辆凤凰牌的老式自行车,平时节日里走个什么亲戚的他就骑着车子去。当然,除了阿公外我也是自行车的一位小主人,自行车前面的横杠杠就是我的“专座”了。不过过了些日子,我的“专座”就变成了自行车后面那有点颠屁股的铁板,再过了些日子,车子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我的份了,我只能在旁边跟着这一前一后被我表弟表妹给霸占的自行车行走。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住到自家去了。我自家房子是一个类似四合院的的地方,四周住着的都是些叔里叔嫂的人,十分亲近。白天哪户人家要是临时出个门什么的也用不着锁门,大不了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呼,麻烦他们帮忙看着点就是了。住在这样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就是夏天了。太阳一落山,吃过夜饭,邻近的人都纷纷搬出自己的竹凳、竹床到院子里乘凉。大人们坐在一起聊些家里家常的杂事,小孩子们就在地上跑东跑西的,那情景,那场面说不出的热闹。
不知道读哪年级的时候我妈教我的。有一次下课了,坐在我前面的俩个个头很高的小崽子在玩“拍扑克”的游戏。拍扑克,顾名思义就是用手把扑克牌拍转过来。谁拍过来的次数最多就算谁赢了。我看他俩玩得可带劲了,你一下、我一下地把桌子拍地一颤一颤的。我闲得无聊趴在桌子上,身体也跟着桌子不时地抖动着。“能让我拍拍吗?”看着那一张张扑克牌在手掌下像翻烧饼一样被翻转过来,我觉得可神奇了。两屁点大的孩子一个都没搭理我,于是我站起身子,把头凑了过去。这时,只见其中一男孩把巴掌往下用力一拍,掌风扫得挂在额头的几根头发直扬。“可不可以让我拍一下?”我又问了一句。“屁点大的孩子,玩什么玩,一边待去!”那个掌风强劲的小男孩头也不回地拒绝了我,他把刚刚赢来的一张牌收在自己的破口袋,同时催着他的小伙伴:“快点,到你了......”许是兴奋过度,他一个侧身把小板凳给踢倒了。“哇......”地一声,我大声哭着,小板凳正中靶心,砸着我的小脚背。教室里其它的小朋友见此情景都安静了下来,巨大的哭声把老师招来了。“怎么回事?”看见我妈,我故意哭得更大声了。“老师,大力把凳子弄倒了,砸到大苹了。”一位小姑娘规矩地向老师报告情况。我妈拉过我瞧了一下我的脚:“疼不疼?”我没说话,只是哭得更伤心了点。“你们两个臭小子,老师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教室里玩游戏,你们就是不听,给我到门口罚站去。”那两个小屁孩偷偷把扑克牌藏好后就结伴一起出去了,我妈看我没劲的样子让我回家了。我抹干眼泪,凳子砸在硬邦邦的鞋子上压根就不疼。
早已经放学了,老妈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待在屋里,肚子很饿,就从抽屉里搜出了一大包红枣,也不晓得我是怎么有力气撕开了那比猪皮还厚的包装外壳, 从里面掏出了一小包来坐在自家大门槛上吃得津津有味。 那两个被罚站的熊孩子路过,看见我在偷吃红枣(那个年代,红枣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奢侈品,没大人给的话,就一定是通过“非法手段”得来的)直嚷嚷要去学校告诉我妈,我赶紧就抠出一两个来贿赂他们,谁晓得他们根本不买我的账,我急急忙忙把剩下的枣放回原地溜了出去。晚上老妈回到家发现漂亮的包装壳上有个小洞,可能看起来也不像是老鼠咬的,就明白铁定是我拆的,她拎起火钳来做出要夾人的姿势,并且威胁我要是以后再偷吃就会像夹死耗子一般夹我的嘴。我到现在还在怀疑是不是那两个路过的可恶的小子们吿的状,不过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哪里还敢去问我妈。
至于我爸,他们家总共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我爸和他弟弟也就是我小爹读书都读到了高中,我爸是真没本事,考不上大学也情有可原,但是我小爹就不同了,据说他是在考场上给其他人抄答案自己才没考中的。他们兄弟几个也是靠自家手艺吃饭的,不知道我爸是偷懒了还是怎样,技术总是学不精,我小爹就比他卖劲多了,现在是村里出了名的好手。
二、
轰隆隆……轰隆隆……
上初中的第一个夏天,一大清早的外面就传来一阵一阵这样类似打雷的声音。
翻了个身,继续躺着,没事,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叮当……
哐啷……
时不时这些声音就跑进房间来闹我,怎么赶都赶不走。
已经醒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倚在二楼窗子边上,顿时院子里的画面就全部冲进了眼帘。
东北角上,生铁和焦炭分别被堆成了小山模样,临近它们,站着一个圆滚滚的大熔炉。这炉子是用黄泥巴砌成的,是一个差不多人高的椭圆形,最外面还用一些铁条横七竖八地围着,这些铁条是完全贴在黄泥巴上的。炉子底盘是一个三条腿的大铁盘,一根细铁棒从炉身上端的中间位置斜着延伸到地面上固定着的一正方形铁块上,另一根斜立在正方形铁块上的粗铁棒上端是像机枪手柄一样的手把子,这一粗一细两根铁棒被电焊工一前一后分别焊接在横躺在铁块中间的小铁柱上。小铁柱很粗,很短,约摸七八厘米的样子,左右两端同时嵌在铁板上两个半圆穿孔里。这样通过可以滚动的铁圆柱,利用杠杆原理,工人们只要在离熔炉不远的前方,握着粗铁棒的手把用力往下掰,就可以使炉子前倾,随后里面的铁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炉口里流出来。黄泥巴的大熔炉,前面的炉口做的很大,炉子后面的炉口略小些,两个炉口是贯穿着的。炉口是尖嘴形的,方便倒出铁水,因怕高温的铁水把黄泥巴给焊裂了,师傅就在炉嘴四方搭了些水泥,炉嘴下方空地上有个直径约半米的圆坑,是用来盛东西的。此时炉子的屁股后面正对着一个鼓风机,只见一人按下开关,像缺了两根触角的蜗牛式的机子就开始嗡嗡嗡地响,刹那间,炉子上的火焰顿时也喷高了几丈。上铁的师傅趁着火势猛,赶紧用铁簸箕装了满满的碎片状生铁从炉子上空一咕噜倒下去,接着又跟前面的动作一样,把一铁簸箕碎石状的小焦炭也放了进去。在几千度的高温下生铁和焦炭化成红彤彤的如岩浆般滚烫的铁水。看这模样,大有太上老君炼丹之势。
以大熔炉为长方形的一边,其他三边均由工人们组成。这些工人用专业术语来讲就是“架手”,每个架手前面都立着两尊用水泥砌起来的模子,他们就蹲在地上做活。有人把模盖绑得紧紧的,等泄铁水的人用炉勺端来铁水后把铁水从模口倒进模子里面去,一会会,架手解开绳子,打开模盖,用铁钳夹出那成了样地热腾腾的铁制器物来。打个通俗的比方,这和用冰棒模子冻冰棒的原理基本上是一致的。看似简单的步骤,,架手们却要从凌晨四五点开始一直重复到傍晚四五点,除了吃中饭和上厕所他们是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岗位”的,所以这活没有体力的人是根本干不成的。泄铁水的师傅悠哉悠哉地站在长方形的中间位置,你可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偷懒,他们的眼睛可是贼亮贼亮的,扫遍全场,哪个工人在绑绳子他们就立马走到跟前去,等他们到了,模子也就竖起来了,他们就可以开始倒铁水了。这时间掐得刚刚好,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这才是真功夫!打杂的人(通常是些妇女)就围着院子走,把堆在工人身边的成品捡在竹簸箕里,然后把这些都挑进屋子里面去分类码好来。
跑下楼去,厨房锅里放着已经煮好的面条,桌子上还搁着三四个有点汤底的空碗,看来他们是已经吃过了。“看到锅里的面了没?”老妈肩上挑着一担已经洗好了的衣服走了进来。“嗯,看到了。”说着我就动手盛了一大碗出来吃。
这个时间,架手的媳妇们也陆陆续续一个接一个地捧着大碗早饭走了进来。她们手上碗里大部分是面条,面食有饱感,吃下去才有力气干活,这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媳妇们怕自家丈夫没留意到自己,干脆一进院门就喊着自家男人的名字,有的甚至在老远就开始喊了。通常架手们不会立刻丢下手中的活,他们一般要等手里的一个样品完成了才过去吃饭。有个媳妇有事,等不及了,和丈夫交代了早饭大致放在哪个地方后就扭着屁股走人了,跟赶着投胎似的,像是一阵风一样飘了出去,可是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在院外朝他男人鸡叫一样嚷嚷着中午回家不要把碗给落下了,不过这种时候男人们都会选择沉默不语。也有几个媳妇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和打杂的妇女们呱了起来,等到丈夫吃完了才意犹未尽地拿了空碗走人。
我在大厅里吃着饭,桌子和凳子上都放着好几个大碗,那碗都有我的五六倍大,不晓得那些工人们吃下去会不会撑破肚皮,看那份量我估计是有这种可能的。一个个大碗里都放着好吃的东西,有的白花花的面条上铺了一块金灿灿的煎蛋;有的媳妇还在油光油光的面条中藏着几个圆滚滚的糯米粑;还有的在自家制的宽面上撒了厚厚的一层红辣椒,一看就是让人心里直冒火的那种。看着这些食物我直流口水,真想每个都尝尝味道。